舒晏看看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也说说吧。”
那人似乎有些畏畏缩缩:“小人乃是南城左府的苍头。”
听了这话,大家都是一愣。在汝阴,左府乃是仅次于施家的第二大家族,世代豪绅,家财无数。其家里的仆人虽然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至少是衣食无忧的,怎么也跑到这里来蹭饭吃?
作为同一座城里的两大世家,施、左两家当然有交往。前日一听说比玉回来,左家公子便立刻前去施府拜访。比玉瞥了瞥那人道:“你是左世兄府上的仆人,不在府里做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左府还缺你的饭吃不成吗?”
那仆人听见比玉与自家公子熟络,有些慌乱,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府上当然不会缺我的饭吃。我是伺候左公子庶长兄的,只因今日犯了点儿错,惹我家主人生了气,我家主人罚我不准吃饭。我一时气闷,就遛出府来解闷。因饥饿难耐,恰好见差官招呼,便跟着到这里来了。”
大户人家惩罚仆婢是常有之事,司空见惯。大家没工夫问他是因为何事被罚,反而对豪门之家仆婢的衣食生活很感兴趣,于是问道:“前面几个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也说说你平日的吃食情况,就可以下去领饭吃了。”
左家仆人还是有些迟疑,“小人谢过大人赐饭。但是小人是被家主惩罚饿肚子的,若是在这里吃了饭,怕是被家主知道了......”
舒晏看出了他的意思,安慰道:“只要你自己不说,我们都替你保密。何况有施太守的面子在,即便被你家主人知道了,也保你无事。”
听到这个保证,左家仆人放了心,如实道:“我们大户之家,不但主人有长幼嫡庶之分,仆妇也分三六九等。我家左公子乃是左家正宗嫡传,当然是穷水陆奇珍之食的,其幼弟庶兄们要稍差一等。至于我们下人们,除了按等级,还要看自己跟着哪个主人。主人的地位低,下人的待遇也低,主人地位高,下人的待遇也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舒晏听到这里,哼了声道:“同个府门之内却也分出这么多档次。你们大户人家的情况太过复杂。不用列举别人了,就以你自己为例说说吧。”
“哦,以小人来说。按照常例,平日里也不过是黄米粥而已。但是主人们常常会将吃剩的食馔赏给我们仆从。当然这些吃剩的食馔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吃到的。珍馐自然是到了上等下人之口,至于我这样的中等仆从,很多是白米饭,面饼,偶尔还会有鱼肉之类,有时是尚未动过几口,有时却只剩些汤汤的。”
“即便是些汤汤,也算是油水啊。”
“那倒也是。”
“好了,你也下去吧。”
所有人询问完毕,舒晏看着一众掾史道:“这回你们都听见了吧?百姓们每日只以汤粥为主食,勉强能够不饿着肚子,比豪门之家的奴仆还差得远,还有谁敢说汝阴的百姓们已经丰衣足食了?”
历来地方官,对上面都是用心奉承的,对于底层的民情没有谁愿意真正去关心。众掾史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体察民意的郡丞,根本骗不过,全都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这时,就见两个人抬进来一个大食盒,又有两个人各捧了一个小篮子。原来是施府里面给比玉送食馔来了。比玉不愿在这里吃,安排将食盒抬到后堂自己的房间,独自安心去享用。
舒晏见怪不怪地笑了笑,然后问大家道:“大家有谁对官署提供的饭食不满意的,敬请效防施太守,自己花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双手欢迎。如果没能力效仿,就请各位老老实实地入座吃饭。”
正所谓斗食佐吏。这些佐吏们的俸秩每月也就百石左右,最低的甚至是斗食级别。每天一斗多米的收入,还要供养着妻儿父母。若不是有官家福利,还不如殷实一点的农户。有官家免费提供的食馔,谁会舍得自己花钱吃饭?此时大家早已换了面目,没了怨气,心平气和地坐下吃饭。
别人的心气平和了,舒晏却不安起来。他听到老百姓们过得这样清苦,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五年之内,一定要让老百姓们的生活有明显起色。
杜坚见舒晏似有所想,便端着饭碗,向舒晏这边靠了靠,问道:“舒丞,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们愿不愿意吃的好一点?”
杜坚带着被戏弄的表情:“吃的好一点?这还用问吗,当然愿意了。但是,你又把我们的食馔水平定在中等百姓之家,不允许提高,我们想吃好的却也吃不成啊。”
“怎么吃不成?我又没说用餐标准永远不变,而是说以中等百姓为准,想吃好的那就得想办法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只要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用餐标准就会随之提高。你们有没有信心?”
降低官署的用餐标准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要想提高老百姓的整体生活水平简直痴人说梦,就跟闹着玩一样。大家只在嘴上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句“有信心”,谁都没有当回事,却对洛阳城中的轶事很感兴趣。
“舒丞,刚才你说的让施太守效仿何家父子,这是何意?何家父子是谁?”功曹史孙义问道。
“何家父子是先帝时曾任太尉的何曾和其子何劭。太官署供给各朝廷官署御膳,可是何太尉却嫌不好,不屑吃,而自备饭食,每天因此要花费一万钱。即便是每天一万钱的饭食,他还说没下箸处,也就是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肴馔。而他的儿子何劭,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将每天的饭食标准由他父亲的一万钱翻倍至二万钱!”
“一天的食馔就要一二万钱?”孙义不禁咂舌,“照这么说,我们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人家吃一顿饭的。”
贼曹史吴谦接口道:“人家是三公,秩俸万石,逢年逢节朝廷还有额外的赏赐,我们怎么能比?”
“笑话,你也不算算,即便是秩俸万石也经不起这样花销啊。”户曹史郭堂驳道。
兵曹史彭惠笑道:“你们懂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家,主要的收入来自田产买卖,万石俸禄算什么!”
这些人不喜欢务实,只一味地钦羡富豪。舒晏虽然不喜欢他们这样,但这也不是一时就能够改变的。见这些人很愿意做富豪们的吃瓜群众,就借此发挥,跟他们拉近关系,打成一片,也未尝不可。
“京师中,何氏父子虽然豪奢,但却比不过二王一羊。”
“二王一羊又是谁?”
“二王一羊是指王恺、王济和羊琇,俱是世家豪门又是皇亲国戚。三人尽管身份显贵,但若论豪富,却比不上石崇。”
“啊?这么说来,每天仅吃饭就要一两万钱的何氏父子,在石崇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洛阳城中真是天堂也。他们又有怎样的奢靡生活?舒丞不妨多跟我们说说。”
......
小憩了一会儿,舒晏急着庠学的事,坐不住,便想去找比玉。舒家庄庠学的事的确着急,如果放在舒家庄范围内算是大事,但放到整个汝阴郡来说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自己作为一郡郡丞,要以全郡大局为重,不能光顾着自己家乡的事。
舒晏走到后堂,却见比玉正拿着小铜镜涂抹脂粉,整理自己的妆容。
“作为一郡之长,你可真够心闲的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不心闲干什么?”
舒晏直摇头:“刚刚接手,本郡的大概情况还都不了解,你居然说什么事都没有?”
“你是说人口、土地、赋税,还有钱仓、粮仓的库存之类的吗?”
“原来你明白啊?新官上任,两官交接,以上事项是必须要先了解的。”
“我当然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管。横竖有你呢,我放心。”比玉说得风轻云淡。
“哼哼,你别忘了,你才是一郡之主、地方长官,比不得在秘书阁做属官那样轻松。别的事情我可以多操劳些,但这些基本情况我劝你还是要亲自了解了解才是。何况今天是你上任第一天,再怎么着也不能太过懈怠。”
比玉虽烦,却又拗不过舒晏,只得听了舒晏的话。
舒晏将众掾史佐吏全都叫了过来,一一了解情况。
先问户曹史郭堂:“如今汝阴全郡户口多少?”
“有二万一千余。”郭堂答道。
户口已经二万多了,舒晏有些欣慰:汉末诸侯混战,人民死伤流离无数。到大晋刚刚统一之时,汝阴全郡才剩不到一万户口,如今户口增了一倍,真可喜人。不过跟史上鼎盛之时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课田和赋税呢?”
“全郡各县共有课田一百一十万亩。户调五万匹绢,五万斤绵;田赋六万斛;零星市税四十万钱。”
这些数字就很不理想了。首先耕地数量就不算多,赋税就更少了。然而自己初来乍到,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不宜武断。
比玉左手持铜镜,右手持麈尾,虽然居中坐着,却始终不搭一言。好似这里的主事者是舒晏,他只是个旁观者一样。
舒晏劝慰提醒的心意已经尽到了,至于比玉到底关心不关心,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目前府库中钱粮各有多少?”舒晏转而问仓曹史钱胜道。
“截至昨日,府库中共有五铢钱十五万四千,绢五百匹,粟七千斛,麦一千斛。”
“所有府库就只有这么多吗?”比玉突然发话。堂堂郡库所藏竟比不上自己私家仓库的零头,还不算在洛阳的财产。他非常纳罕。
“回府君,就是这么多。”
“吏员们的薪俸出自哪里?”舒晏问道。
“就包括在此中。”
“那么我们郡中共有多少吏员?”
“职吏散吏不到百人。”功曹史孙义答道。
“那就是说,扣除佐吏们的俸禄,府库就会所剩无几了?”
主簿杜坚微微干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有剩余呢?历来前官卸任,都会把手中掌握的钱粮分派得所剩无几,谁会给下一任剩余许多!如今府库所藏仅可以将将维持到下次收赋而已。”
舒晏虽然愤恨,然而这是官场上不成文的一贯弊病,又有什么办法呢?了解完这些,他又问了一些盗贼、察举、水利等方面的事项,知道汝阴境内基本还算平稳,没什么紧要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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