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聊的议题(1 / 1)

下柳河乃是曲阜边上一条不甚出名的河,此次乡校集会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举行,乃是此次乡校集会的举办人便是鲁国三恒之一的叔孙豹,而叔孙家的宅邸就在这条河的边上。

鲁国三恒,季氏,孟氏,叔孙氏,乃是鲁国权力最大的三家权贵,在经过长时间的与鲁国公室争权之后,这三家基本上瓜分了鲁国公室的权利,甚至连军制也都瓜分了,三家之中,季氏领两军,其他两家各领一军,因此整个鲁国可谓被这三家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叔孙豹(叔孙氏,名豹,谥号为“穆”),而今叔孙氏的宗主,鲁国三桓之一。

只不过李然不认识叔孙豹,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人。

主要是因为被溯源的李然常年待在周王室的图书馆内,又不出来四处走动,除了少数几个去过周王室典藏室的人,以及周王室内的几个王公贵胄,他上哪儿去结交陌生人去?

可见工作单位对交朋友还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但不认识归不认识,既然来了,那自是要听听春秋学子的发言的。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其实不算上台,主要是这年头还没有舞台聚光灯这种东西,大家都是跪坐在地,谁想说话就直接站起来),乃是一个年轻人,根据李然的判断,这个人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看穿着相当的得体,虽不一定是权臣之后,但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这个贵族公子哥开口便是言道:

“而今诸侯分立,王公分封成制,是故分封王权乃是顺势顺时。先晋文公在位时,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实行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等策,作三军六卿,王权分立,以至晋国霸天下,诸国臣服,可见分封王权实乃正途也。”

这话不难理解。

他的意思是,周王室分封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王权于公室王卿,以晋国为例,晋文公重耳就是开创了三军六卿,将王权分封给六大卿,令其各司其职,最终让晋国成为春秋霸主。

所以他认为,分封王权给卿大夫才是各国诸侯的正途,因为这样能够使一个国家走向霸主之道。

但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个反驳的人看上去有点老,至少在李然的眼中,按照他的意识,这个人至少应该算作老头儿,但见其鬓须皆白,还不算老头?

显然,老头儿对方才公子的论点表示不满:

“王权分封,诸卿凌贵,公室势微,尔言晋文公霸天下,岂不见今日晋国公室之威仪自其先君悼公之后便日渐失势,而今更是六卿霸权?何复当日文公霸主之势?”

“倒是今日之楚,本蛮夷也,仅以熊蛮之风,历文王,成王,穆王之变,至庄王而兴,称霸中原。而今之晋,又岂非楚之敌手乎?由见公室之权,君主之系也。”

不少人听到这话,皆是大叫一声“彩”。

这里需要点明的是,楚文化对于普通人的煽动性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十分强大。

因为整个楚文化浓缩精炼之后就是一句话:

“你不给,我就自己拿!”

按周人所制定的礼乐制度,简而言之,即尊卑有别,长幼有序,贵贱分明。因此下位者凡事都要看上位者眼色行事,上位者不给,按理来说你也只能选择屈服。

而楚国不一样。周人灭商后建立周朝,将土地和人民分别授予王族与功臣,贵族,让他们建立各自的领地公国,以此来拱卫王室。

而周天子分封诸国有着明确的等级划分,最高等的乃是公爵,都是与周王室最为亲近的贵胄,如周公、召公、姜太公。当然,还有那些被优待的前朝后裔。

然后则是侯爵,也就是与周王室有着一定血缘关系的一帮人,其中典型则是姬姓和姜姓的齐,鲁,卫,晋,燕,这些也就所谓的自家人。

其次便是伯爵,分封的人大多都是周王室的功臣,比如秦国,郑国。他们的开国君主都是跟着周天子干事的,干到了一定程度,得到了周天子的感谢,故此封他们一爵。

最末等的,便是子爵男爵。

这里面的典型诸侯国便是楚国。

楚国与当年的周王室可谓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当初见得商衰而周兴,楚人的首领就率部落之人投靠了周文王,于是便被周文王赐予子爵。

从周文王赐予楚人子爵就不难看出无论是周王室,还是中原各诸侯国,其实都没把楚人当回事,因为在他们眼中,楚人就是一群蛮夷之辈。

换句话说,就是未开化的一帮土著。

但可别小瞧了这些个土著,这个部族的发家史那确实是极为生猛的。仅以一个故事来体现这一点。

话说在岐阳会盟时,楚人首领熊绎带着厚礼来到岐阳等着与其他诸侯国国君一起朝见周天子,向周天子表示忠心。

然而在门口,他被守卫给拦了下来,守卫告诉他,他一个子爵,是没有资格与其他诸侯国国君一起朝见周天子的,他只能与鲜卑的首领一起去“守燎”(就是篝火)。

由此不难看出在中原诸国的眼中,楚国虽然已经建国,但实际上他们连得到其他诸国认同的资格都没有。

为此,楚人首领代代奋发图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周王室以及其他诸侯国的认可。

如此一直过去了数百年,直到一个猛人的出现——楚武王,熊通。

说他是猛人,正是因为他办到了上面所说的那句话——你不给,我就自己拿!

楚武王三十五年,熊通要求随国随候要挟周天子提高楚国的国号(毕竟子爵太低了,至少弄个侯爵不是?),然而遭到了周天子的严词拒绝。

熊通一听这个消息,愤然大怒:“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先祖鬻熊乃是周文王的老师,很早就去世了。周文王分封我始封君,竟然只封到子男爵!而我楚国如今已是方城千里,你周王室居然还不提高我楚国的国号!

好!你不给我封号!我自己封!

于是熊通自称王号,也就是后称为的楚武王。

在周平王迁都以前,周王室对诸侯国的掌控力还是有的,从当初的岐阳大会盟便不难看出这一点,周天子一声令下,就连远在蛮夷之地的楚人都要拿着厚礼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的前去拜见。

周天子不给,你不能抢,你要是敢抢,那便是大逆不道。而当时的楚王熊通就敢打破了这一现实原则,你不给,我就自己拿!

而后历代的楚人亦是不忘先君奋斗之艰辛,不断进取,终于在四年前的弭兵之会上,取得了与晋国同等的盟主地位,除了齐,秦国外,其他国家都要向楚国与晋国朝贡,由此,楚国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

而老头儿以楚国举例的主要原因就是楚国与晋国乃是完全相反的君权制度。

晋国乃是君主分封制,大小权力都落在六卿的手中。

而楚国恰恰相反,国家上下所有权力都集中在楚王的手中,历代如此。(非但如此,楚国其实还是第一个实施所谓“郡县制”的国家,很多领地县邑,都是由君主直接任命到“县公”手上的,而并非世袭的大族)

所以他的意思就是君主的权力,还是要握在君主的手中。

在场的学子听到他这话,自然是大声叫“彩”,连连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晋国经过数百年的君权分封,现如今的晋平公早已没了他先祖那般的雄心壮志,大权旁落,整个晋国俨然被国内的六卿把持,公室微渐衰,不复当年之况。

反观楚国,因为君权始终握在楚王的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走到了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的地步,孰强孰弱,岂非一目了然?

听到这里,李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日集会的论点所在。

那就是分封制与君权之间的论辩。

赞成分封制的,以此乃周礼为由,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一层一层的分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天道使然。

赞成君权的,是以权利专断而可使上令下行,朝闻夕达,提高国家的办事效率。并再以而今的周王室为反面教材,天下人只知诸侯国,孰知周天子?

于是在场学子以这两方论点为起点,展开了一场颇为激烈的论辩,那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不让谁。

但也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独断,都有具体的事例可举,有理有据,不容反驳,你说我分封制不好,难道你君权独断就好了吗?你说我这样也容易出事,那你分封制就不容易出事吗?

反正争来吵去,整个会场顿时“硝烟弥漫”“人声鼎沸”,李然差点就扭头走了。

他对这事儿实在太没兴趣了。

因为他就是受了这些个时局的纷争而溯源来到的这里,此时再让他去论辩哪一种制度好,哪一种制度不好,这不就是往他伤疤上撒盐?

但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却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叫唤来:

“唉?!这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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