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律法之下,良对贱,主对奴的欺压甚至迫害肯定是举目皆是,司空见惯,因为这是符合当时的律法和社会习俗的。除了极少数情况,官府乃至整个社会对这些行为都是默认甚至支持的。
因此曹文宗等人轻而易举的在被捕的河北士族家中发现了大量主人对奴婢部曲殴打、强奸、掠夺甚至杀害的案例。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在古代中国,谋反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这些人既然牵涉到了谋反大案里面,十之八九就是自己一家人斩首,三族流放,也不在乎再多几项罪名了。
但问题是这次不一样了,虽然对证据确凿,确实有参与了策划刺杀刘培吉,阴谋挑起内战的那些人也被除以斩首,但大量并没有亲身参与,只是被各种原因牵连进去的人并没有像过往那样也被除以极刑,有的被直接释放,有的只是被除以很轻的处罚,比如罚款。
当这些幸运儿兴高采烈的回到家中,屁股还没坐稳,往往就莫名其妙的又收到官府的文书,得知自己因为对奴婢部曲等贱户的各种行为沦为被告,稀里糊涂的回到衙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会大声喊冤,有的甚至还翻出《唐律疏议》,和堂上的官员争辩,说自己的行为并没有触犯刑律。
面对这种争辩,堂上的官员通常只会说一句话:“此乃大将军之令!先前刘培吉被刺一案中对尔等的处置也是大将军的意思!”堂下的被告通常就会立刻闭嘴,表示从命。
这些家伙很快就成为了市井中谈笑的对象,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公众一致认为这些人总得来说还是占便宜了,毕竟若是王文佐不在刘培吉被刺一案上网开一面,这些人基本也就全家凉凉了。
而且王文佐对这些人的处罚基本也就两样:释放被侵害的奴婢,解除部曲奴婢与加害者之间的依附关系;罚款赔偿奴婢部曲,而非对加害者本人除以对等的刑罚(即类似于杀人偿命)。这也比较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毕竟良贱之别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深入人心,王文佐自己家里都一大堆部曲奴婢,自然不可能直接废除良贱之别,来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禁止蓄奴部曲。
但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主人必须善待自己的部曲奴婢,不得随意殴打侵害。如果侵害了,那主人就必须释放被侵害的部曲奴婢,而且由于被释放者没有谋生的能力和资本,主人必须给一笔钱财,作为奴婢部曲谋生的资本。
这种做法却是能够得到当时社会大多数人的支持的,毕竟王文佐的做法并没有否认当时封建社会高低贵贱等级制度,被处罚者支付的款项也只是交给奴婢的安置费,符合当时的道德观念。即便是反对这一行为的士族老爷们,也只能说王文佐太好心了,而不能说他颠倒纲常。
王文佐对奴婢的保护起到了一个当时人无法预料到,但对后世影响颇大的后果:这些被释放的奴婢部曲们一般手上都有一笔不小的钱财,但他们当中很多人原先在主人家中并非从事农业活动,缺乏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即便会种地的,在人口稠密的河北地区也很难买到田地耕种。于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投身于士族参与较少的航运业、工商业、盐业、垦殖业、药材等行业,成为了后世很多著名的工商业主的先祖。因此后世的历史将其称之为“河北释奴运动”。
河北某州衙门门前。
“这些就是赏给你们的,这是你们的身契文书,都收好了!从今往后,你们几个和我们李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两清了!”一个锦衣青年满脸不爽的指着地上的藤箱和旁边的一叠文书对面前的老人道。
“多谢主人赏赐!”老人几乎是本能的跪了下去,他身后的十多个男女老幼也跟着跪了下去,齐声道:“多谢主人赏赐!”
“不许跪!”锦衣青年跳到一旁,一脸的晦气:“没听到我刚刚说了吗?你们这些家伙已经和我们李家没有关系了!听懂了吗?我不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也不再是我家的奴婢部曲。从今往后,我们之间没关系了!”
“没关系了?”老人愣住了,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锦衣青年:“那岂不是说小老儿不能再给公子您养马,小老儿的儿子女儿们也不能在主人家的磨坊、织坊做事情了?”
“当然不能!”锦衣青年笑了起来:“老东西你没弄清楚吗?我家连身契文书都还给你了,你还想什么呢?我们李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吗?”
“那,那小老儿和家人们去哪里吃,哪里住?做什么过活?”老人顿时惊慌了起来。
“那——!”锦衣青年指了指箱子:“官府不是判了吗?要我们李家赔偿你们锦十五匹,钱三百贯,供你们谋生之用。我们家已经依照官府老爷判的,一分一厘不少的给你们了,你们可以靠那个箱子过活了!”
老人看了看那个箱子,又看了看身后十几个茫然无措的家人,向锦衣青年问道:“公子,那能不能把这个箱子和身契文书拿回去,让小老儿和家人和过去一样,给您家当奴婢部曲?养马干活?”
“那可不成!”锦衣青年得意的提高了嗓门:“刺史郎君已经判了,我们李家待下刻薄,打伤奴婢,实乃有罪。所以必须将受害之奴婢全部释放,并给予过活之钱财。这是刺史郎君的判决,我们李家当然要遵守一一照办,你们的身契文书,过活之钱财我们都一一照办给了。你要再还回来,就是对抗刺史郎君,就是对抗官府,就是抗大将军之命,要杀头的!”
“杀头?”老人已经被锦衣青年这一连串话吓得浑身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回去给主人干活谋生怎么就成了对抗老爷、官府和大将军了?最后他问道:“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问你自己呀!”锦衣青年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我们李家的部曲奴婢了,我干嘛要替你操心?好好想,在你们把这箱子里的钱帛吃完用完之前想出一条路来,你一定做得到的!哈哈哈哈哈!”那锦衣青年一边大笑着,一边转身离去。
老人追上去两步,似乎想要继续恳求对方收下自己,但最终他还是停下来了,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面对一双双绝望的眼睛,他低下头叹了口气:“本以为官府老爷是替咱们出了口气,却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这可怎么办呀!”
“李家不要咱们,要不咱们换一家卖身!”一个青壮汉子问道:“咱们家十几个人都有手有脚,也各自有手艺,哪家收了咱们都不会亏!”
“恐怕不成!”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道:“以奴告主就是坏了名声,没有哪家还会收下咱们的,不说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家奴婢部曲一个教训,这些主人家也不会收下咱们。”
“可咱们也没出首告发主人家呀!”那青壮汉子道:“这件事情明明是官府自己发现了,然后处罚判决的呀!咱们家十几口人,从头到尾啥都没干呀!”
“这在那些主人家眼里根本就没区别!”中年汉子苦笑道:“反正这整件事情就是从我们家而起的,只有让我们家都饿死街头,他们才满意!”
“饿死街头!”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不寒而栗,即便是号称贞观之治这样的盛世,街头饿殍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的人里谁没有见过几个?但他们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得这种境地,毕竟他们之前是李家的奴婢部曲,劳役国税都不用操心,只要把主人家伺候好了,饭还是有的吃的。
“那我们用这些钱去农村买块地,咱们自己种地养活自己!”那青年汉子道。
“买地?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中年人摇头道:“这地要入了户籍,才能授田,买是买不到的;就算买,有田主也是优先卖给自家宗族同乡,我们这种外乡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那就入户籍呗!”
“那只会死的更快,首先这授田要有田可授,这里人烟稠密,哪里有多余的田地给你?而且入了户籍就要服劳役,官府一纸文书来,让你修城你就得修城,让你挖河你就得挖河。咱们家这十几口子人,少说也要去六七个人,骨头都给你磨碎了!”
“那,那岂不是无路可走了?”
“废话,要是有路可走,为啥每年都有人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当,卖身去当奴婢部曲?还不是良民当不下去吗?”
“这官府真是多事!”终于有人顿足骂道。
“是呀!自古以来主人打奴婢几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天经地义的事情,偏偏他们要来插手!”
“不错,挨几鞭子,几棍子死不了,没事做,没地方住,没饭吃可是会死人的!”
“这下好了,李家还了咱们身契文书,还给了咱们几个钱,可吃完用完之后呢?睁着眼睛等死?”
面对家人们七嘴八舌的抱怨,老人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唯有颤抖的嘴唇能表明他内心的痛苦。半响之后,他顿了顿足站起身来:“都别吵了,既然李家不肯要咱们,咱们就得找条别的路子活,大家伙现在都分开到城里四处询问,看看有没有一条活路。只要能给口饭吃,给件衣服穿,别的什么咱们都忍了!散了,散了吧!”
一家人依照老人的吩咐,四处去询问出路,唯有老人夫妇带着两个稚童坐在衙门旁看管箱子和身契文书。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众人才三三两两的回来了,个个都是垂头丧气,一问才知道无论是哪家商铺工坊,只要听说他们几人的身份,立刻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连他们的恳求都不听下去。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人放狗驱赶殴打,只是不住口的让他们出去。
“我算是看出来了!”那青年汉子抱怨道:“这就是要我们死!娘的,真的逼到了死路上,老子死也要拖两个下去见阎王!”
“住口!”老人气的胡子颤抖的厉害:“你说的什么丧良心的话?我们家啥时候做过犯王法的事情?你要再说,就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
“没饭吃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活活看着饿死吧?”青年汉子不服气的反驳道。
“哪个说没饭吃了?”老人拍了拍一旁的箱子:“这里头不够你吃吗?老大,你去那边买些饼来,塞住这张臭嘴,省的他喷粪!”
那中年汉子应了一声,从箱子里取了些零散铜钱,便去一旁的茶肆买些干饼,又求恳给些茶水。那茶肆老板一边让伙计去包干饼,一边问道:“你们还没找到出路?”
“是呀!”中年汉子叹了口气:“可不是呢!满城都求遍了,就没一个善心人肯帮一把的!”
“嘿嘿!这不是善心不善心的事!”茶肆老板笑了笑:“谁收留你们,那得罪的可不是一个李家,而是所有的大户,只要家里有部曲奴婢的,谁愿意因为打奴婢几鞭子,就这样子呀!”
“是呀,这道理我也懂,可这也不是我们的错呀!”中年汉子叫冤道:“毕竟我们又没出首,是官府整治的!”
“话是没错,可大户们不敢对付官府,不就只能对付你们了!”茶肆老板笑了笑:“算了,说这个也没意思,反正无论是官府还是大户,都不是你们得罪的起的。眼下你们最要紧的是找条活路来!”
“是呀,您老发发善心,收容则个?”中年男人求恳道。
“我?”茶肆老板笑了起来:“我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我倒是有条路,就看你们肯不肯吃苦了!”
“吃苦我们可不怕!”中年男人赶忙道:“您看看就知道,我们一家养马的、打铁的、木匠、织布都有,都是凭气力吃饭的,哪有不能吃苦的!”
今天这一章是我个人色彩比较重的一章,解放在我们新中国的词汇表里是非常特殊的一个词。但是随着年龄渐长,韦伯越来越看重另一个问题:挪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摧毁了旧的制度,摧毁了旧的人身依附关系,那你能建立新的制度,新的关系让人民过的更好吗?如果你做不到,人民就会反对你,社会也会向反方向发展,人民甚至会求着旧统治者给他们重新戴上更重的镣铐。你不能拿这个指责人民愚昧,保守,落后,因为这是你的问题,是你的责任,你不能拆了旧房子不建新房子,让人民淋雨,人民没有义务为你的远大理想买单。
所以在本书中,王文佐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出色封建官僚,军阀,领主,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才像个锐意进取的改革家。他从不大张旗鼓的变法维新,而是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做事,尽可能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以免引来反对。因为他不想拆了大唐的旧房子,却建不起更好的新房子,人民被淋成落汤鸡,跑去盖了个还不如大唐的破房子,成为历史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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