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县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往常县城的夜间,只有经营娱乐的部分城区能热闹一二,整个县城,大致是安静的。
可今日的大兴县城随着张鹤龄的一个命令下去,变的格外不同。
倒也不是嘈杂,更多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喧嚣。一两人形色匆匆,或三五结伴而来,陆续从城外踊向县城。
在依然大开的城门前,递上原契,接受兵丁的检查,再被叮嘱两句后,接着就可以顺着指引去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不甘、感激、痛恨、欢喜,各色表情的百姓内心百转千结,到达那一座院子时,原本的复杂神色,尽皆消失,还剩下的已只有恭顺。
大院之中,忙碌非常。
院子里的风灯下,一张张条桌并齐排开,在条桌对面,一个个百姓排成长龙依次上前,长龙直到院子之外,好似看不到头。
每张条桌后的书吏、师爷,手脚麻利的和上来的农人验对原契,若是已没有的,衙门自有专人负责查档核对。接着把已另有人撰写好的字据协议填上数字,再核对签押。
农人们拿上字据协议后,接着就可前往院子里的内堂之前,办理在此间最后的手续。一份签着官名,盖着官家印信的协议,一张写着那位侯爷大名的欠条,至此后,此事皆了。
衙门上下,包括张家的家丁和从蒋百户那里调来的一些兵丁,只要是识字的,全部安排了起来,分工协作,虽然繁忙,但却丝毫不乱,事情办理的有条不紊。
而张鹤龄和张延龄,带着秦知县坐镇的就是内堂前的那最后一道手续。
张延龄负责查证协议契约,秦知县负责代表县衙签保人及盖印确定,而张鹤龄则是负责在那一张张欠条上,写上自己的官名。
从上夜开始,一直忙到鸡鸣时分,一队队的农人,这才大致散去。
张延龄核对着那一张张契约,眼已发花,脑壳都嗡嗡疼,往常如此熬夜,也只有在那勾栏花巷作乐,如这般整夜的看字,绝无仅有,委实苦不堪言啊!
一旁的秦知县年龄最大,此时更是蔫头蔫脑,毫无精气神。可一看到身边似乎毫无变化的张鹤龄,他也只能跟着强打精神。
“哈~哥,我对了下,差不多2万5千余亩,数目差不多了。”
张延龄打了个哈欠,凑到哥哥身边汇报道。
张鹤龄看着隔一会儿才能送来一次的文契,心里也是稍松了口气。
他轻捏了捏自己的眉间,右手在兀自活动舒缓,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夜之间,所有的工作大致完成,剩下的也只是少许,接着那剩余的一些,他也不打算自己再盯着干了。
实在是这一夜,他也累的够呛。张延龄重复单调的看字,枯燥、烦躁。秦知县签了保人,工作量不小,可他也是核对欠条再一张张欠条署名下来的。他估计,他两段记忆两世人,几十年签过的名,亦不如今日的多。
“哥,总算差不多了,把我累的啊。长这么大,即便读书那会,我亦未曾看过这么多字,我现在看着字都快吐了!”张延龄晃着脑袋,有些苦闷道。
张鹤龄笑了笑:“你啊,你若是想,你手里抓的那些契约、田契,是十几万两银子,那你就不会吐了!”
“数目是那么个数目,但毕竟不是银子嘛。即便是佃租,估摸着要几年才能有租子收上来,这田契抓的,也不得劲!”
张延龄打着哈欠,揉着酸涩的眼睛道:“哥,我可跟你说好了啊,就这一回,下次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你兄弟呢。”
张鹤龄笑道:“行,不折腾,你说一回就一回吧。为兄也是怕夜长梦多。”
“还能有甚梦多的,即便是分个几日,大致也出不了岔子,我还就不信了,他们真敢在这县城里和咱们正面放对!”
“也不好说,要看秦知县了!”
张鹤龄笑着看向秦知县。
刚还蔫头巴脑的秦知县,懵懵中听着张家兄弟说话,可这会儿张鹤龄的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瞄过来,顿时让他一个激灵。
人顿时清醒了不少,他赶忙的抱拳道:“侯爷,伯爷,下官敢保证,在这大兴县城之内,绝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发生。否则……”
张鹤龄压压手,笑道:“秦知县,无需这般严肃。本侯没别的意思,总之事情已办了大半,剩下的一些赎兑也好,签协议也罢,倒是数目不大了。不过,数目不论大小,首尾都需完备齐整。今日本侯晌午前就要带着田契回京,和三司那边的确认,需得落实下来,本侯做过的保证,可不会食言。县内余下之事就要再辛苦秦知县一二,协助建昌伯来办了。”
张延龄一愣神,忙道:“哥,这般急作甚?这累了一日一夜,怎么着也要歇息一两日啊!早保迟保,总归咱们兄弟不赖就是。”
张鹤龄摇头道:“我要先回,你呢,可在大兴待上几日,昨日我虽说的至今日天黑之时为止,但不可避免尚有少许人未至。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若是真有不及的,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侯爷,您仁慈!”
秦知县恭维道:“这些百姓能遇到侯爷这般仁善的主家,那是他们天大的造化,下官佩服!”
秦知县此时的恭维倒是大半为真,只有了解详情才知道,张鹤龄给这些百姓担着了什么,又给出了多少优容。
张延龄也跟着道:“是啊,哥。在咱大明京师,像是哥哥这般对百姓行事的,找不出第二家。哥哥你也是,既然是为他们担着事,还给了他们好处。偏就好似强迫着他们一般,闹得不少人估摸着心里还埋怨呢。何苦来哉!”
“哈哈!”
张鹤龄笑着看向张延龄道:“埋怨也好,感激也罢,值当什么?”
张延龄无奈摇头:“哥……好吧,不求虚名、面子!”
张鹤龄微微颔首:“秦知县亦无需恭维,本侯不善,做事只以本心而已!”
“侯爷,下官敬这一份本心,下官亦当教那些百姓知道,侯爷对他们的拳拳爱护,定不会让侯爷的一番仁爱,错付流水。侯爷该当他们感恩戴德……”
“哈哈,无需如此!”
张鹤龄笑着摆摆手,:“建昌伯说的,亦是本侯的心里话。本侯从不虚言,无需如此,本侯要他们感恩作甚。左右他们也加不了本侯的爵,涨不了本侯的禄!
秦知县无语,这位侯爷倒是真真的实际。
“秦知县,有人为名做官,有人做官为名,有人为利做官,有人做官为利,或者既要名又要利。当然,亦有真正为国为民之人。本侯觉着,无论何种,无论官大官小,为名为利皆可,但终归要留一些东西的。”
秦知县恭敬道:“侯爷,下官受教!”
这会儿,秦知县的心里对张鹤龄的原本印象,是真的发生了不少改变。
“哈哈,本侯可未曾教过!”
张鹤龄笑道:“你是官,本侯是爵,咱们路子不同,本侯也没资格来教朝廷官员。本侯只是说我自己,至多也就是一点点小小的念想罢了。”
“侯爷知行合一,笃行致远,当为我等读书人楷模!”
“哈哈,甚的读书人?本侯早就被开出读书人的行列了。本侯是大明国舅,是寿宁侯,是那嚣张跋扈,横行无忌,无法无天的大明外戚。
本侯不在意,我就是我,毁赞谤誉,与我何加?”
“……”
秦知县一瞬间有股要跪下给寿宁侯磕头的冲动,心里暗骂一声,赶忙道:“侯爷,下官去为侯爷准备些食膳,侯爷来本县两日,下官尚未尽过地主之谊,若是不急回京,今日还请侯爷不吝拔亢,给下官一个机会!”
张鹤龄摆手道:“不用了,今日日升,本侯就要回京。无需这些虚头巴脑的迎来送往,本侯不缺这一顿吃食。随便弄些简单的早食,垫垫肚子吧。秦知县也帮本侯给家丁们传个话,让他们准备着,顺道也给他们安排些吃食。钱,本侯就不给了!”
“侯爷何谈钱,让下官羞愧,下官这就去安排,暂且告退!”
秦知县说完话再行一礼,这才规规矩矩的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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