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又怎会懂我,你一个只仗着陛下撑腰,肆无忌惮的外戚,岂会明白我的意志、信念?”
张鹤龄摇摇头,迎着牟斌的怒目,他此时反而温善许多,道:“牟指挥使,其实要说起来,本伯或许真懂。我试言之,若是不对,就当一个笑尔!”
“牟指挥使,您是成化年入的锦衣卫,若是本伯评价,你大致是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念和信仰的人。做事勤勤恳恳,待人和善自矜,行事公道,为人正直,且忠诚朝廷。
正因如此,你才能入了怀恩太监的法眼,从一小小千户,短短时间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
这一切都是好的,陛下勤政、公正、处事严明,众正盈朝,天下承中兴之势。可再是好,再是正,总难免会有阴私,说不得陛下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君有雨露,亦有雷霆。
可,牟指挥使您是怎做的呢?你仁厚刚正,信念坚定,你做到了公正和仁厚。这不是本伯讽刺,本伯真心如此认为……”
牟斌有些动容,他还真没想到,张鹤龄是如此来理解他的。
他不由就跟着问道:“你既是真心如此认为,难道还觉得本督是错的?不该如此,就该如前朝里的那些酷吏、恶吏一般,动辄打杀,动辄构陷,使得声名丧尽?”
“大致没错吧,但你不觉着,矫枉过正了?”
张鹤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你没觉着,你的公正和仁厚,已偏离了方向?只是为了公正而公正,到后来,公正到只以人们所认为的公正而公正?你的心里还有对公正的判断吗?”
“唉!”
就在牟斌似乎思索他的话时,张鹤龄再次轻叹一声,:“其实,本伯说这么多,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才。或可言,你选择了一条名留青史的路,背弃了你本该有的公正理想。”
“说到底,其实本伯的话都是废话,再言之,锦衣卫在你这位秉持公正的指挥使领导之下,背弃了他本该有的立身。
锦衣卫是什么,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尺,本不该有自己的意志。”
“你还是不懂,本督何曾想所谓的名留青史,本督自加入锦衣卫以来,最大的理想只是想改变世人对我锦衣卫的看法,我想告诉世人,锦衣卫不是那臭名昭著之所,不是那恶贯满盈之地。”
张鹤龄摇摇头,道:“所以,你公正、你仁厚,但你发现了,世人到底是什么,所以才有了如今这般的锦衣卫。
本伯往日对锦衣卫有所了解,盖因为,本伯和你们的交集不少。拿最近的例子,就说李梦阳!”
“李梦阳?”
牟斌陡然看向张鹤龄,沉声道:“你莫非便是因此而存着芥蒂,认为本督不该善待于他,使你消不了心中恶气?本督觉得,李梦阳无罪,陛下下令押入昭狱,本督也不会为了讨好你这个国舅而去构陷于他。”
“我大明不因言获罪,按此论自然无罪,但你是否忘了,他一个户部主事可在不因言获罪之列?他所奏之事,有多少实,有多少虚,你可有查?当然,本伯确实有不少罪过,无需否认。
可若是按此标准,按评判本伯的标准来判一判他,真就无罪吗?哦,你是否要说,只言奏我之事,非查他本身之事?何时锦衣卫也要就事论事了?
呵呵,盖因他是李梦阳,十君子、七才子,好大的名头,可有几位‘世人’会想,这名头声望,是否沽名邀直而来?大家不在意,因为,世情便是如此。
世情便是,他家中可良田万顷,可坟茔几百亩,皆是无碍。而外戚、勋贵,倘若有之,便是罪大恶极。别说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连这些都探查不清。不过,清不清楚不重要,你如何待他,自有你的决断。
即便本伯亦是有自己的决断。几日后那次街头,他一书生文官,敢挥着马鞭,差点打掉了我弟弟的门牙,本伯何曾处置于他?本伯认为,不值当因言,因他书生意气对付他,亦不会因他家中几年间多了几千顷地而揪着不放。但实言便是,本伯很生气,但念着陛下,念着不想助长他所谓的名望,本伯忍了。
大概满朝之人,有人是认为本伯实在不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一个书生都对付不了。有人是认为,本伯有罪心虚,被他的浩然正气所摄,也怕陛下责罚?”
“本伯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可以忍,更重要的原因是,本伯不想因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掀起太大的风波,致朝廷不稳,终究对不起的只有陛下。
本伯亦是无奈,因为,我们这些闲散外戚,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期望朝堂稳一些,这样,我们这些勋戚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可结果,本伯自然是失望了。
倒也不算失望,后来本伯其实也想明白了,既如此,那皆如此行事便是。但本伯即便不失望别人,也失望你牟指挥使,你不该啊。
且不论当街殴打皇亲是否有罪,便说你牟指挥使是否该行使你皇家亲卫的职能,你是否真正了解过事情,是否有过猜想?是否有过做事的想法?本伯想来,大致是没有的吧?”
牟斌沉默了,张鹤龄此言让他无话可说,他确实没有,文官打人,满朝上下似乎都默认为无事,不论被打的是何身份是否该打。勋戚圈地占田是错,而朝臣们,家里有些投献圈占,是为情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男儿,这就是普世标准。
因而,他当时也却是未曾细细查探,更是对外戚张鹤龄多有鄙夷,谁能知,张鹤龄会思虑如此之多,一个看起来不能还手的外戚,会有着拳脚功夫。更不会想到,没打赢文官的外戚,只是不想打,而不是不能打。
大致所有人都认为外戚和勋贵们该打,杀了也绝不会有冤枉,而自己,大致也是这般认为了。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默认了那些“公理”。
可如果要改变别人对锦衣卫的看法,难道不是该融入与世人?
张鹤龄盯着牟斌的脸,细心的体会牟斌的神情变化,最终,他暗自摇了摇头。有理想有信念的人,往往意志坚定,从不论对错,也正如他很多时候一样。
他有些失望,看来自己还是想多了。
既如此,那还纠结个什么,做自己吧,不想别人改变自己,何必要想着非要去改变别人。
“牟指挥使,本伯告退!”
念及此,张鹤龄抱拳行了一礼,准备告辞上任去了。
牟斌此时站起身来,淡淡道:“寿宁伯,你今日让本督重新认识了一回。也正因有了新认识,本督才很确定,你我皆有自己的意志,是一种人。因而,本督也更加确定,你我无法成为同路人。若是你依然是个闲散爵爷,有陛下撑腰,犯再大的罪过,本督亦奈何不得。
但你即将是锦衣卫一员,本督今日便坦诚相告于你。倘若,你触犯了本督的意志,本督会全力施为。纵然陛下护佑,也只会护佑你的命。”
张鹤龄笑道:“多谢督帅坦诚,下官谨记!”
再次行了一礼,张鹤龄告退,当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扉正待出去之时,他想了想,突然转身道:“牟指挥使,容本伯多说一言,本伯不论你如何看待与我,甚或如何看待陛下。本伯只希望你,别让你的所谓理想太过极端了。锦衣卫是陛下的锦衣卫,不是你的锦衣卫,你无法用你的意志去决定锦衣卫的路。
承蒙督帅坦诚,只此一言忠告。另,本伯也与督帅坦诚一言,本伯从侯降伯,削禄罚俸,家产去了大半,这才把往日的罪行抵消。1000多顷田地,尽数散去,这是本伯的态度。日后有犯,本伯不用别人参劾,亦会向陛下请罪。
因而,从此之后,本伯这里,亦有我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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