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
英国公张懋终于忍不住出了班,他面朝皇帝,沉声奏道:“陛下,老臣是武勋,是粗人,往日朝堂政事,老臣不曾多加参言,正是因为这份武人职守。但正如寿宁伯所言,太祖高皇帝及历代先帝所定的规矩,在如今的朝堂却被纷纷践踏了!
如今寿宁伯所言,就事论事,也论规矩体制,是为正清朝堂之举,因而,老臣赞同。太祖有言,御史言官可风闻言奏,不以言定罪。那非御史言官,便该知晓,他们没有这份特权,若是胡乱开口,所奏为实当予重视,若所查不实,当反坐其罪。皇明祖训在那,大明律也在那里,无人可以宽宥!
陛下请容老臣粗鄙,真心一言,朝堂六部、文武百官,各有所命,各司其职,可偏偏总是搅扰。户部的管上了督查院,督查院又查到了兵部,兵部又挤去了工部,武管民事,文参武事,权责不清,处事不明,这成何体统啊。长此以往,这朝堂又该是何等模样?”
“陛下,臣附议!”
“臣等赞同英国公所言,当正清朝堂!”
“臣等附议!”
“……”
朱佑樘看着武臣朝班中一个个附议的勋戚、武官,至此时,文武百官算是齐了,也算是让他真正看了一出大戏。
刚刚李梦阳的折子他看了之后很是恼火,他可以处罚李广,贪渎纳贿当惩。他甚至可以处罚张鹤龄,但那也是要有事实的情况,可不能因说的人多,说的激烈就处罚。
因而,在张鹤龄解释之下,起了一次纷争之后,他正好借着话和一回稀泥。其实关键还在他多年养成的心性,在他心里,外庭的大臣们,值得重视,他也该多有倚重,即便稍有错事,能谅解便谅解了。
可没成想,先是李梦阳无礼,谢迁和刘健也跟着上来。然后,他生气了,但无需他来说话,他便发现事情又变了。
张鹤龄如同胡搅蛮缠的一番参劾,说的有理由节,然后再来一回祖训,讲规矩,自请诬告反坐。阐述朝官权责职守,把勋戚这一块的人也给带动起来了。
朱佑樘知道,这些勋贵们其实依然看不上张鹤龄,甚至不会顾忌张鹤龄死活,他们只是借着张鹤龄一言,争一争文武之别罢了。甚至他知道,领头的张懋往日还和文臣亲近,此时说的只是巩固他武臣之首的立场罢了。
种种过来,朱佑樘发现了有趣且也让他稍有痛心之事,不少官员居然有些慌乱了。
刘健被张鹤龄指责不轨,但始终不提田地,不提是否家中是否确是有人往来边疆,谢迁也不提,还有那些大臣们,皆是不提,只是一味的集拢声势,让他这个皇帝严惩。
朕惩什么?惩张鹤龄爱说真话吗?
实在是可笑,亦可悲!
且,众臣们,往日总是一副义正辞严,仪态威仪十足的模样。原来也会面红耳赤,胡子飞起,仪态风度全无,甚至连个粗鄙外戚被满朝弹劾都能风度不减,且言之有物,不卑不亢。比起粗鄙的外戚,似乎大臣们亦有不如之处啊。
朱佑樘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是人都有优点,有缺点,可以敬,可以倚重,但真就无需看的太过高了。朕是皇帝,朕有不足,以往总是尽可能的勤勉,将勤补拙,可朝臣们亦有不足吧?那么,难道就不该也如朕这般,找找不足,以做补全?
似乎是一念通,百念通,往日的许多事纷纷划过朱佑樘的脑海。
归根结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没有牌面了。对,自家大舅子用的这个词,便很精准!
又一次面对这带着明显逼迫意味的话,朱佑樘没有了往日的心焦和心虚,反而心中一阵淡漠。他突然有了些想法,他决定了,冷着,甚至也不介意再打一打大臣们的威风。
至于文武之争,几十年了,不在多一回少一回。
念罢,朱佑樘示意静鞭再响,随后问道:“刘爱卿,朕想知道,李梦阳所奏之事,唔,关于寿宁伯的那些罪状,内阁和六部、三司可有听到消息?”
“……”
刘健稍一怔,皱眉道:“陛下……如今已不单是李主事所奏之事,而是寿宁伯当朝肆意弹劾,污蔑诋毁朝廷重臣,信口胡言,扰乱朝堂秩序,挑起朝堂纷争祸乱朝纲之事。”
闻言,朱佑樘淡淡的扫过一眼,未做答复,转向身侧问道:“锦衣卫,东厂,你们可收到寿宁伯罪状详情!”
范亨毫不犹豫的摇头否定。而牟斌,稍犹豫了两秒后,也不得不老实的摇了摇头。
事实上,自三司会审之后,张家兄弟,确实没有新事出现。即便此番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城扫荡,程序和法理上亦是皆无毛病,陛下和满朝上下同在,他哪怕是想动些心思,也不可能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乱言。
谢迁看不了陛下一个个的问了,他出言道:“启禀陛下,大恶皆是小恶所累,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大,但所能造成的恶果很难估测。为朝廷计,亦当重视,可清患于源头。便如两日来京中之事,寿宁伯和张府尹说的再好,再符合规矩,造成京城动荡亦为事实,当惩……”
“那便是说,寿宁伯说的没错。此番弹劾之人,还有户部主事李梦阳的弹劾,皆是猜想和有罪定论,意图三人成虎,或是白尚书所言,据众证定罪?
那若是按此种解释,寿宁伯之参劾,有具体的消息,比之众位爱卿弹劾之内容,尚要更详细些,倒也不算过分了。左右他只是弹劾、举报,查一查自可分明。”
“……”
殿上一片寂静。一干大臣都怔怔的看着坐在宝座上的朱佑樘。
一身朝服在朱佑樘瘦削的身子之上,撑的并不饱满,看起来威势也依然不那么惊人。亲善、温和的笑脸,一如平常时模样。可是,人是一样,但此刻的话,却让朝臣们一个个的心中有些发冷。
他们决定,要做点什么,可还未等他们获准参奏,朱佑樘又是说道:“……其实,朕亦觉得几位阁部爱卿说的有理,诬告重臣视为重罪,若是察查之下确定寿宁伯所言皆为虚,朕不会轻饶与他。前番能降爵贬职,再削爵去职亦无不可。
不过,理还是这个理,对朝堂众臣乱言是为罪,但对一位大明亲爵,实职正四品大员擅加指责、弹劾,若又查无实据,朕觉着,更该为重罪。
当是以儆效尤也好,当是规正朝堂风气也罢。朕也必须有些决断,否则,倘若随意说话以公正的幌子行攀诬之实的风气盛起,我大明将会变成何等模样?”
朱佑樘的语气从和缓轻柔变得轻快,渐渐的又变得深沉,话音落下之时,已经是变的渐有些严厉了。一众大臣闻之,心中阵阵发紧。
“……”
刘健张口欲言,李东阳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缓缓摇了摇头。
别逼了,再逼,陛下就要掀盘子了,或许连掀盘子都不用,直接下旨安排厂卫和三司一个个查下去便是。
虽说文官如今和厂卫相处不差,但谁敢保证,中途会不会出现岔子,会不会出现较真和论理之人。好吧,即便不出,但本身存在的张鹤龄就是一个较真的人呢。
李东阳拦下了刘健,自行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亦觉得,陛下所言极是,此事却是臣等行事不周。此风不可长,此事也不该继续议论下去。
御史言官可风闻言奏,厂卫可风闻察查,余者皆无此特权,此是朝堂正理。凡事奏请,当有理有据,事实清楚。陛下圣明,臣等知错。以今日为鉴,日后当勠力规范朝堂,不再使此等事发生。”
朝堂上传来嗡嗡之声,有的错愕,但大多人则是点头赞许。
可有人心中极度的不舒服,御史言官们不舒服,那些之前随大流奏谏的百官们不舒服。独自上书,洋洋洒洒几千言的李梦阳更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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