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韦巨源对开着而不能入的玄元皇帝庙山门,依然十分抗拒。
尤其在远未至破晓时分那时,就被崔湜叨扰,之后再也未曾安睡过哪怕片刻,这时的韦巨源较以往更显烦躁。
可气之处在于他要尽可能地保存这份抗拒与烦躁在心底,因为立于距自己几十丈外的那位真人,甚至连心底之事都未必能瞒住他。
但目前看来,真人还未有要探究自己心底之事的意图,因脑中的声音在说,“有些时日未见韦道友,足见一切顺利过,当下匆匆而至,是为何事?”
言丘道人未能察觉韦巨源心中那份抗拒与烦躁,倒也不是真相,只是他见韦巨源匆匆而来,或出了与宫中有关的要事,或与吟天殿有关的要事。
过往数月,近一年的时间内,这位工部、刑部尚书即便不情愿,但仍勉为其难、风雨无阻地徒步数百级陡阶,反复前往远离东都城内的这座翠峰山,所为的不就是与所言这两处相关之事。
今次来,若言情状有些许不同,亦称得上是有些不同——道友韦巨源的烦躁程度不同于以往,细细研查他脑中、心里所想之事,才知东都城内一片大乱。
尤以他自东都北城来,沿途所见洛水岸边异骨尸首、紧闭之坊门、不知作何用的牛车、大量军士,以及出北城之后,特特去往过一趟的义庄。
丘真人在韦巨源的心里、脑中见到这番景象,人前人后永远一副平静祥和,难得自感担忧的这位老道,紧锁起已雪白的双眉。
“是为吟天殿一事来,方才韦某心中所想,真人可探得了?”方才的场景,原是韦巨源有意展示给真人看的。
“异骨之症……”丘真人的隔空传音竟然前所未有的中断了。
不知为何,韦巨源总觉今日的丘真人与以往有些不同,无论传音速度还是所作的言语,都异常缓慢,像是在仔细思索。
“正是异骨之症,相关之人已查证,与洛水相关,韦后恐再随此线索查验上去,难掩与吟天殿之间关系,故遣在下寻求真人之见。”
“韦道友所言,贫道甚明,韦后担忧之事,贫道甚明,缘何查至与吟天殿相关,即刻赶来寻贫道,这之间关系,贫道甚为不明。”
“真人误会了!并非所指与真人相干,只是韦后差遣在下前来,讨真人开示。”
丘真人眉头锁得更紧,“一场异病,怎需要贫道一远离城中之人开示?道友如前来寻医问药,实非贫道擅长之事。”
“非也,非也,真人……”韦巨源暗想此刻不说,情况必将更为复杂。
“韦道友是言,东都城中异骨之症,是与贫道早先予阁下之‘灵晶石’相关?‘灵晶石’一事,圣人、韦后、静德王亦都知了?”
从韦巨源的反应与心中,丘真人得知了结果,“既圣人不知,韦后又缘何如此担忧?”
“早先予韦道友之‘灵晶石’,若依贫道给出的配方使用,必将不会于此时出现任何问题。”真人紧跟的这一句在韦巨源听来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韦道友!”
真人一句怒喝将他唤出内心,韦巨源才敢方才关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念,尽数为真人察觉了。
“彼时若非韦后携静德王前来,带有圣人手书,贫道又怎至于将灵晶石交于尔等!已过往一年有余,此时城中现此异骨疫病,又怎可怪于贫道与贫道所炼灵晶石之上?!”向来缓和的丘道人这时语气中出现了如常人般的愠怒。
因无法亲眼确认脸上神色,韦巨源此时分不清丘道人是恼羞成怒,还是真的愤懑不已。
“以韦道友以往所言,吟天殿中所用材料皆为寻常少见之物,又怎只有此一件灵晶石致病?”
“丘道人息怒……”韦巨源竟情不自禁地说出话来,一边忙着捂嘴,一边心中继续想到,“凡吟天殿所用之物,确有相当数量稀有之物,乃至自外域番邦进贡、采买之物,可唯独以灵晶石取代‘精冥石’之后,洛水之上现荧荧绿光,渔获锐减,后又于城中发了异骨之症。”
“且裴某未曾以此事相瞒真人,早先于元年秋季,东都城中现异骨之症时,就已与真人相商,彼时真人以偶见,未必作答,可如今洛水两岸已现数百具异骨尸首,想必此番裴某返程,数量还将更多,亦非偶见……”
“贫道问你,彼时东都异骨症发,你与贫道所言为何?”这时真人的声音不加判断,也能辨出其中的愠怒,得丘真人此时传入耳中声音此状,韦巨源不禁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时还在神龙元年秋季,正是渔户从家中蜂拥而出,丰收之时,洛水之上甚为了这些渔户,单独以坚实的官制渔网与龟甲护栏封出特定区域,供来往客船、货船航行,其余区域全都交给渔户捕捞,后再以二二六分成——两成归官家,两成低价归于南北两市,六成自留,如此丰厚的条件,一时渔户情绪高涨,几乎倾城出动。
也正是彼时,常有渔户、商贩报,自洛水中捕捞起的渔获,入夜后,身周竟发荧光,随着因荧光一事报官人数增多,大理寺与刑部开始协同调查。
那时大理寺卿还不是裴谈,而是经韦后指派,武三思操作,往内部安插的一名复周朝臣,凡事皆以韦巨源之见为要,对于他定下的事,几乎不提出任何异见,甚有时直接称病就将指挥大理寺的权力尽数交由已成为刑部尚书的韦巨源。
后那人被调去陇右道,做了名戍边的高阶军将,其中深意,只韦后、武三思晓,以至于那一人的名字,韦巨源此时都感模糊。
也恰巧是因此人,自己这时才能想起那么多关于彼时异骨症的事,就在韦巨源带人彻查身带荧光之鱼时,常于宵禁前后也在洛水两侧巡视——正是彼时发现原本透黑、反射月光的水面,竟也带有和鱼身相同的荧光。
而荧光之鱼一案,彼时竟因此缘由结了,韦巨源和一众下属行至岸边,掬起一掌水,再将水倒出掌中,那荧光竟能留于掌纹之中。
再以清水冲洗,稍加揉搓,荧光却又会被水流带走。既要忙于水祭木祀之事,又要彻夜办案,分身乏术的韦巨源最终还是以圣人、韦后等人为重,将工作重心放于吟天殿之上,对荧光之鱼一案草草了结,并特意张贴告示,将洛河水面荧光一事广而告之,并以如若不信,自可前往水边亲试等字样,草率应对民众。
说来奇怪,这荧光好巧不巧是自吟天殿黑帛之下开始出现的。
更奇的是,东都之中如此一来,满城都知洛水入夜之后有荧荧绿光,甚至在一些坊内配合渔获大丰收,还流传出了河神显灵的故事。
正所谓难以预料,就在渔获丰收接近尾声,河神显灵的传言不知为何成了天罚的谣传,伴随天罚而来的是,有人声称在河面渔船上亲眼见到过身周长有鱼骨、体型却如常人的“怪化之人”,传言传了许久,直至今日也未能完全消停。
此案不予深究的原因很简单,彼时这些声称见到“怪化之人”的百姓数量极少,根本构不成气候,还有一点十分关键,彼时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吟天殿工事,却遭到一众支持复唐还都,却反对铺张的显唐朝臣的反对。
说来也是,当初若不是圣人在明堂之上发话,要举行水祭木祀大典,且张柬之出于平和,甚至帮腔定不会铺张浪费,这群显唐大臣根本不会认同吟天殿的修筑。
而在知道为了营造大典神秘感,直至水祭当日才揭晓的吟天殿,整座建物四周包裹的黑色帛布竟花去了数百万钱之后,这群显唐大臣,包括五王在内,连连上书请圣人削减吟天殿用度。
可事已至此,他们如何又不知道,吟天殿所花用度已如覆水,如何可收。
恰巧这时,城中流传“怪化之人”传入显唐一派众臣的耳中,虽未能得见实际,但加之之前荧光之鱼一事,相关之人的口耳相传已足够成一封奏书,甚至还加上之前荧光源自吟天殿一事,上报圣人。
谁知如此一来,显唐一派竟被韦氏、武氏两族在朝堂之中的拥趸得了反咬一口所用的材料,大致意思是既当初率先提出还都长安的,是五王与其拥护者,而此时却拿特别为还都大典准备的吟天殿做文章,到底是何居心。
“韦道友!”丘真人一身大喝,将韦巨源从对往事的回忆里拉回。
而韦巨源这时惊得无法合上自己的嘴,方才正在回想元年秋季之事的自己,即便走神,也不可能看不见眼前开着的山门忽然被一物挡住——说一物,过于不礼貌了,应该是一人——且根本不用自己费心辨别,若是丘真人在自己脑中有一个形象的话,那便是此刻立在自己五步之外、身着紫袍、衣领却镶有金边的平静老者。
不知为何,韦巨源才方欲从胡床上站起,却没曾想站起后,膝盖一软,竟跪在了丘真人本尊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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