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终究还是没能留意到姊弟二人,主要是未有功夫留意,才关注到二人,便反常地被“跃跃欲试”要进宫的雍王,连拖带拽地拉上车,高喊一声“驾”便扬长而去。
而源阳、源协二人则依照雍王指示前往南岸。
在南岸驻守如魏沛这般的武将,对传令的服从一向视对方位置高低而论,从源阳口中得知,要将凉亭中的异骨工匠聚集至一处,起初不作理睬,甚至有些不以为然,但当他得知授意两人这么做的是雍王时,态度很快变得截然不同,却依然不愿意按两人口头所传达的那般行动。
“魏某以为,逐亭将相关人等拢至一处,需花费相当功夫,更何况是南北两岸,二位倘若急要结果,恐一时半刻难以速得。”
源协早被他一番推脱弄得怒火中烧,“魏将军如此言行,似唯有右卫敬大将军的令,才肯从。”
“敬大将军之令,为军令,岂有不从之理?”站着的魏沛手把刀柄,方才这一句像是把话说尽了,又像仍有言语在口中有意不说似的。
“凉亭中百姓——”源协身边忽然传出一句清亮的女声,“诸位之中若曾有为竹木匠、漆匠、泥瓦匠、织染匠之人,还请务必即刻至亭外,有事相求。”
源阳一边喊,一边沿着凉亭往前,源协明白家姊意图,没有再理会魏沛之后的言语,而是跟在家姊后头,也逐亭吆喝过去。
可经历过一夜提心吊胆的异骨者们,内心纵有万般委屈,也不敢轻易与旁人言说。
这些人对凉亭之外的动静,更可谓是又惊又怕,这时外头传来的女声,虽不像对之前兵士连番喊叫那般令自己心慌,但女声话中所言,又让他们心有顾念,难以按言语行动。
话中所指那般明确,又是泥瓦匠、竹木匠的,眼下待在凉亭之中最多的就是渔户,可外头女声通篇报下来,偏偏就没提到渔户,这让本来身为吟天殿中工匠之人不敢轻易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凉亭内走出。
一整夜未能好眠,精神又紧绷不止,这些匠人紧张得直在凉亭地面草草铺着的席上颤抖,汗流不止。
与渔童、渔夫关在一处凉亭的,有一人曾为吟天殿中的石匠,彼时他们一班共四十名工匠,工程结束后因异骨之症,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还在城内的,仅剩不过二三人。
起初无人留意身生异骨者时,在这百万之众的城中尚能活动自如,可随着身周异骨的生长,不只是所见之人眼神开始变得极尽猎奇,就连自己心中也生出这般模样,还是勿要出门骇人的想法来。
就如此时此刻,明明在凉亭之中,身边之人也同自己相仿,身上长满异骨,可偏就是不敢与他人攀谈两句,只蜷坐在凉亭一角,任他人将食水取走,自己才最后一个去拿——原本计划是如此,可偏遇上了渔夫父子这般善良的人。
这顶凉亭中共有八人,可因距离南岸军帐较远,预备好的食水至这一处便所剩不多,八人或要分食仅供六人的量。
所幸有未必能用一人份的幼童在,几人商量下来,分食或还够用,偏遗忘、或是有意忽略了一直在角落中蜷缩的石匠,未及片刻便将食水一用而尽。
直到众人都各顾各地寻了一处清静靠着,石匠才慢缓悠悠地曲着身子,往食桶旁走去,用破烂的小碗从底部向上蒯,将仅剩的汤饼残渣凑齐,还不足碗底。
他也没有回避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对分食的状况也没有任何怨言,径直把碗舔了个干净。
没有怨言的原因,在他心中所想,即是知而不告——他是宫中钦选石匠,往日什么奇珍异石没有见过,而在见到所谓吐蕃精冥石的第一天,他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精冥石,但究竟是什么,他也未知。
宫中统管工事者如彼时于工部任职等人,在工事进行时,以假充真,以次代好,从而中饱私囊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拿到非精冥石的“精冥石”时,发现异样不假,不往上报也是真。
除此之外,还替官员给工友们“捂嘴”,在其他工匠同样发现材料异样时,他还主动把自己心中所想这番“中饱私囊”的来由以及前因后果都一一说得明白。
“朝廷的事,落在咱这一处就是一砖一瓦的区别,早在咱面前、手里这些砖瓦石料,都是别人递来的,递给咱时,他们能不知道真假?这时咱眼里见了,说是假的,是他人之过,还是我等过错?是他人,上位们可认?是我等,眼下生计、家中一家老小又当如何?”
工友们也不是对此人所言之事一无所知、毫不在意,但自己心里纠结明白,确不如他人告知,在听过之后石匠一番话后,纷纷表示认同,并在石匠提出此事过后,将他视为领头的,凡事都愿意听他提点一声或是差遣一句。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悲剧……石匠抱着残破的碗,一边回想过往,一边意犹未尽地贴着碗,嗅最后几丝羊油味道。
“这位叔父,”同自家孩子一般稚嫩的嗓音把石匠拉回现实,“叔父想是饿极,晚辈方才见叔父倚靠一角,只以为身体乏累,小憩过去,便擅自留了此物,请叔父用。”
渔童从怀中取出一块用布裹好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石匠躲闪着渔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将布展开,一块仍有微温、大半囫囵的蒸饼置于其中,距离用食已过去多时,想必蒸饼的温度是全靠渔童捂在怀中,才得以保存下来。
更何况,早些时候凉亭众人所言,尽入耳中,这块蒸饼本就为渔童该食却未食的,眼下定是见自己一副饿极了的模样,才将饼让了出来。
他再次将胡饼包好,递还给渔童,“多谢替我想着,只是才方用过汤饼,此胡饼还是你与你家阿爷用罢。”
渔童又怎懂这般假意推脱,只拿着蒸饼转身寻渔夫。
“此蒸饼,当真是犬子为郎存下的,郎方才未醒,晾在外头总归不如置入衣中,这才存下来。”渔夫一手安抚渔童,一手托着装有饼的布包,朝向石匠。
“小老……”石匠依然没有接过蒸饼,但显然在渔夫说破渔童存饼一事,正如自己先前心中所想,因此受到极大触动。
“用便用罢,同是共处一处之人,又何必无故回绝一名小儿的好意……”其他几人见状也不忙着在一旁假寐,开始加入到劝说石匠收下蒸饼一事中来。
石匠似再也不能躲闪众人目光,便抬眼看向渔童方向。
只一眼,就只一眼,石匠再也没能忍住熬心的感受,伏于地面不停嗑撞,口中不停叨念“都是一念之差,谁知竟酿成如今大害”。
无人能懂他此时所言为何,只是面面相觑,待他心绪稍定,才有人询问两句。
谁知石匠猛地站起,端端正正长跪于众人前,无论谁劝也不听,对凉亭所有人行完一跪三拜之礼后,才正跪于地面,说到,“眼下小老欲言之事,诸位听罢,勿要多言相传,只怕伤及诸位自身性命。”
于是他将吟天殿中之事,粗略说了大概,直说到最终未有一人将精冥石的差错说出来为止。
正有人惊诧不已要发问,被他抬手止住,两行浊泪却从眼角掉落下来,“小老所言大悲之事,就出自此事,亭内诸位身周异骨,亦源于此。”
当他将完整的事件说完,似已有人面带怒容,颇有顿起杀心之意,而到石匠涕泗交颐地说出与自己同于吟天殿行工事的四十人下落后,几人却只能攥紧拳头,望向凉亭顶部黯然长叹。
渔夫则将蒸饼拍在渔童手上,手指直指向石匠,渔童对众人此时举动一知半解,但阿爷要将蒸饼交给石匠的意思是领会到了。
渔童走向石匠,将蒸饼紧紧塞入他手臂中的缝隙,石匠泪流满面地望向他,“叔父置你于不治之症,缘何还要如此待叔父?”
“以假石充真石,又非叔父本意。我等身周异骨症皆因那假石起,又非叔父几句话所为,叔父遍身异骨如我等相同,既言语无法更正其果,叔父亦未从中得何等好处,怎称得上叔父置我与不治之症?岂非假石之错,又非引假石入叔父等人手中之人之错?”
石匠眼眶除去眼泪,满是对渔童这番话的震惊与被体谅的感动,一时愣着跪在原处。
“若善恶有报,既不该报于他身,我等无错无过,又因何报于我等身上?”依然有人对渔童一番小儿言语嗤之以鼻。
“这如何是何善恶?又分了何等对错,不过是场意外人祸。”也有平日认字读书的渔户,知其中道理。
几番言语过后,知身周异骨来历的众人,显然比被软禁于此凉亭时,要来得平静许多,且在入夜过后,便各自睡去了。
谁知平静才持续一夜,第二日早晨,亭中众人如初见一般,百无聊赖地坐于亭中,起初外边的安静逐渐被一男一女的喊叫声打破……
“诸位之中若曾有为竹木匠、漆匠、泥瓦匠、织染匠之人,还请务必即刻至亭外,有事相求。”
渔童耳尖,从其中辨出早先那位源娘子的声音,忙转向阿爷,想着之前答应过的迷香一事,终得以告,便一时不管不顾地朝外喊。
“源娘子!源郎君!渔童于此处,此处亦有一吟天殿石匠!”
石匠还未来得及捂住渔童的嘴,两位面貌、穿戴非寻常人家的郎君、娘子,便一把撩开了凉亭的纱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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