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昭未曾想过,最终自己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坐在未经报备已经“来”过多次的源府中。
比起在房顶时的洒脱,这时由两名源府仆役支撑才勉强坐起的陆礼昭,显得局促而不安,甚至还带着些羞愧感。
他希望为源府众人所救,但并非以现如今这样的方式。
雍王、裴谈对韦巨源的质问,因从紫微宫中突然传来的消息,转为相谈,又因对敬晖所行之事极尽知晓的陆礼昭身在韦府,而转为协商。
这些可称得上是屈辱的一时经历,雍王、裴谈不在意,但作为被救之人的陆礼昭,无法忽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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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些高位之人间的较量,是他这一名为区区隐兵的区区渔户如何也再左右不了的。
雍王、裴谈已经在隐约间得知,平阳王敬晖极有可能为城中此一回异骨、浮尸乱象的幕后操纵者,在与敬晖敌对的韦巨源面前,又正在他的府宅内对其人兴师问罪,他二人如何察觉出此事,也不能就如此在韦府中追究起来。
源乾煜在源府中对陆礼昭将这些相关一一述说后,陆礼昭内心更加羞愧。
同为保全敬晖的声誉,他在韦府中选择了对源阳、胞妹沉默不言。
而此时,他认为自己必须在众人面前如实以告。
于是他用力以双手支撑坐榻,示意在旁搀扶着他的两名源府仆役将手稍松开些。
其他几人自源阳携陆氏兄妹入源府时——现如今称为刘氏兄妹也无伤大雅,亦非何等不宣之秘。在彼时,源乾煜与顾氏,尤其是顾氏,对女儿全然无恙却面带经历挫败的失落感到困惑与不解。
源阳出外,本是将过去这段时日对她造成的困扰一扫而空,做一完结,但到头来,顾氏从她的面色看出来的全是完结未完,且添了新烦恼。
而对随源阳身后至的陆氏兄妹,顾氏感到更多的是混乱。
源协染上异骨症,已是让源府遭受临近住户冷眼的一桩事由,而陆氏胞妹与裴谈的到来,将这桩事由的尴尬稍降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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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源协状况好转,一言一句说了不少几日未听过的话,让顾氏感受大好。
此时此刻,这番感受大好已经消磨殆尽,与陆氏姐妹同坐于前厅的顾氏,因相互间的沉默,而倍感扭捏和踟蹰。
那处便是源府中源协的房间,自裴谈与韦巨源由圣人及韦后授意,让他二人完全接管城中几桩异案后,除了去见雍王还能知晓一些与案情相关的事,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消息。
一时间连源协都弄不明白,现在日日坚持被伪精冥石照射,到底还有无必要。
彼时心想或能将异案侦破,寻得真相的一腔热血,随着身体日渐一日出现的不良征兆,逐渐消失殆尽,而他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间也随之减少。
虽然身上还未长出异骨,但这几日过去,体况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最初是早起的倦怠感——但此一项或许是因为近几日,每每都要趁家人熟睡未醒之时,自行将伪精冥石取出,再在照射一两个时辰后,先于众人醒来。
这般入眠、清醒,反复多次,元神必定受到影响,精气也显不足,源乾煜和顾氏都看在眼里,也提出过疑问,这时源阳便出来替源协这样,言近期内医局及太医署事项、研习都有些繁重,甚至为了配合这样的解答,刻意在雍王府多停留一些,往往在夜色将至,宵禁将起时才返家,如此一来,只要在回到源府,路过父母房前,进去问安行礼便可。
这样,父母便不易察觉源协的其他变化。
近几日,源协的四肢骨节深处,隐约开始有些痒痛,时常不能相隔太长时间,就需稍加活动才能缓解那种欲挠又挠不着的极度不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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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时,须将骨节狠狠撞向如墙面、榻沿等硬处,才能缓解。此状已被源阳见过数次,心疼之余,只能悄悄替胞弟敷上些药,另外叮嘱女婢将他的衣服肘部、膝盖等处缝上几层软布——至少在撞击时,不会产生痛感,留下过多伤痕。
没有伤痕,偶与源乾煜往出公共澡堂一同沐浴之时,也不会将伤痕暴露出来。
这样的做法也只能说是暂缓之计,他日异骨症发,身周全是异样骨态,想掩藏也不能了。
加之自己与家姊似乎已经与异骨症、异骨浮尸案几近完全脱离关系,因此他对而今每日接受伪精冥石照射一事,内心开始产生动摇。
可依源阳所言,伪精冥石带来的影响并不会随照射的中止而发生停顿,否则就无法解释那些在吟天殿中做过一段工事,短时内又离开返回城中的工匠,为何所患之异骨症仍那般严重。
即是表明,那一日源协毅然决然定下要接受伪精冥石照射,就再也无法回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便罢,源阳虽未与那石头接触,不知身患此症有何不适、痛苦,但她比谁都想要医好这异骨之症。
尤其在胞弟身体逐步呈现出异样的此时此刻,源阳同样时常难以入睡,或骤然被噩梦惊醒,陷入一时难眠,她便在有星光的夜晚,透过窗看向天上的星斗,直到视线模糊,忧心合眼,常常在这时,胞弟那即使密闭却仍留有些许缝隙的房里,透出几线一闪而过的绿色荧光。
荧光虽然微弱,却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凸显出同样还未能再度沉睡的一隅。
在几番睁眼合眼下,梦境里也都是些白天未尽之事,于是干脆在身心俱疲中愤然坐起,一人开始轻手轻脚地准备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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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捧水泼过,她清醒不少,一边梳整头发一边盯着已在台面安放多时的迷香纸包——对这件事心有不甘,才置于显眼处。
过往数日,她与源协尝试过多次,寻找理应暂时居于凉亭中的渔夫父子二人,终于找寻到后,却被守在凉亭旁的武侯拦住,以刀柄敲了敲一人多高的隔板,示意姊弟俩这一圈板子便是用来隔绝困于凉亭其中的异骨之人与寻常百姓的,偏为了姊弟两人见异骨者一面,却让百姓见到骇人景象,不值且不应当。
“予百姓见了异骨者又如何?”对身患异骨正共情的源协,曾于一日为武侯这番言论,感到愤懑不止。
“见,自然是不会如何,两位又是贵家千金,见了就见了,可这等朝廷三令五申要把守、封住之处,定是有不宣之秘在其中。正因是不宣之秘,又有几多百姓欲朝其中一看,今天我为两位开了这隔板,见过其中的人,街面往来之人谁又忍得了不向其中看?你一眼,我一眼,都看了去;见了别人再你一言,我一言传了,这不宣之秘还是秘密否?”
武侯一板一眼又带着戏谑地对源阳、源协说到,似自明其中道理,且可自证。
然而这时想起这些言语的源阳,却发现这些谬论岂有“理”可言。
因朝廷有不宣之秘,兵不明所以却对朝廷所派差事无任何异议,甚自己也去寻其中道理。
只因部分百姓身周长有异骨,便将本于其他百姓毫无妨碍的他们,囚禁于一逼仄处,这岂是所谓善待数百黎明性命之法
源阳思至此处,愤愤不平,不经意间屋外已经微亮,门前窸窣声不断,“阿姊!阿姊!”
是源协压低了声音,在门外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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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容我进门再细说,可否?”
话音刚落,源阳就将门闩抬起,露出一条一掌宽的门缝。
偏就是这一条门缝,让接下来的源阳惊恐万分——门外声音确是源协,可此时先将手伸入门缝的胞弟,似根本不是本人。
至少以手判断,并非本人,那只手指尖伸出半寸余长的柱状指甲,而真正的指甲处,已不见原有的模样,“此般当如何是好?”源协声音带着哭腔,指尖的指骨磨得门滋啦作响。
源阳从一时的恐惧缓过来,将门大开,确认门外暂无他人,一把拉过源协进门。
顾氏拨弄了一下方才因为重放而散落在台面的箸筷,看了看源阳、源协,“你俩外出返回,却未见坊门一侧的告示。”
叹了口气又看向源乾煜,“阿郎在家未出府门,自是亦不知街面在传何事。”
源乾煜无比认真地回看自己的妻子,只见她悠悠说着,“于府内不知坊外城内之事,也是自然,本未听协儿所言,更觉与咱家之人无关。”
“可是偏偏正巧提及此事,”她从袖中取出两张墨迹有些晕开的告示,“本以为只当是给阿郎解闷,我总想阿郎日日安然无事,他日又如当初,万一又心生郁结该当如何,谁知你们方才所言竟是……展开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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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协依然是性子最急的那个,他忙不迭地展开两张纸,一张纸上写明解除封坊以及吟天殿修建的各个事项。
而另一张,让在场其他三人瞪大了眼——是一张通缉令——画像岂止是眼熟,简直就是过目不忘,那男人女相,满眼孱弱的样子赫然于纸上。
忽然消失的陆礼昭,如今已在城中通缉,而通缉的原因则是,于洛水南岸的凉亭中,再次犯下八桩命案。
提及凉亭,姊弟二人面色一下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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