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武后朝万岁通天末年,仍未改元神功,更距当今圣人被武后召回彼时神都的圣历年还有时日之时,当今圣人与韦后,于当时还只是庐陵王与庐陵王妃。
彼时彼刻,其实已有武后或将召庐陵王返东都的说法,当今圣人如何都不肯置信,且因早时兄弟启兵反对母亲,而被满门灭族之因,只敢与韦后日日胆战心惊地蛰伏于房州。
直至两年后,武后假以听闻外戚相传庐陵王身染重疾,于偏远房州长居,恐耽误诊疗。
后则以庐陵王须至洛阳治病、疗养为由,派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秘密召回庐陵王一家时,当今圣人才勉为相信。
虽那时深恐自己命限将至,担惊受怕心绪达至顶峰,但违抗皇命,亦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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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当今圣人于圣历元年三月,结束被自己生母流放至房州之生活,终重返神都。
来到神都初几日,迟迟未得召见的庐陵王——当今圣人,更是直认为召他至神都,只为等待合适时机,倘若重返东都期间若有不断,便将他一家抹杀。
就以如此思虑,于神都生活十数日,无论精神抑或身体,皆已至颓萎之境地,亦恰是此时,紫微宫中武后贴身内侍忽来传,召庐陵王一人单独进宫。
来不及细想,心中过于着慌,跨出门槛时,险些没能立稳,又手扶门框,几度欲哕。
宫中内侍见此状连忙安慰,但亦不显客气地礼貌催促。
内侍这般表现,更似坐实了武后对自己的态度,因此彼时,当今圣人更是将彼时王妃——当今韦后叫来身边,安排下自己设想的后事,转身悸然随内侍而去。
此一回,便是当今圣人记起的最初一次进入紫微宫中,而距这一日不足八年后,当今圣人于迎仙宫同一处内,立于面对病重卧榻之武后的五王身后,得到了皇位。
然彼一日,内侍在前领他进入迎仙宫,至武后面前,才下拜,一句“母皇”还未出口,便察觉殿内所有内侍、女婢,皆已自觉退向殿外。
最晚走出的贴身内侍,更是将殿门牢牢关上,以殿外人影观之,众人定是远离此殿而去。
这时从殿内侧厅走来几名全副武装、武将模样之人,人人手把横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僵在原处的彼时这位庐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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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今圣人当时见几人身着重甲,又于武后面前携了武器,以自己终还是至此一步,闭上眼,却难控膝头一软,跪倒在地。
“殿下!还需保全玉体……”
几名武将之中一人迎面走来,面朝武后一拜,又转向庐陵王,口中叨念不断,单膝跪地,将他扶起。
武后瞥了眼瘫软的庐陵王,对自己亲生儿子口“哼”一声,再以轻声鄙夷了一句,“难成器!”
才自地面站起的庐陵王听罢,不敢直视母亲,站定后,轻拍这名武将手背,言了声,“多谢将军相扶……”
不等这名武将回话,武后便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不知望向何方,慵懒说道,“此人乃是右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如今执掌北门宿卫,其他几人亦为此紫微宫中禁军,尔等,暂且先行见过才方入神都之庐陵王殿下,早先便是他逊位,将前唐交由朕代为承管。”
武将们未尽来得及向庐陵王行礼问安,武后又先行补上一句,“识得庐陵王面孔后,尔等自散去罢,勿得走远,后朕仍将唤尔等进来。”
“喏……”
有了武后此一句,众人只是叉手,深深弓下身子,道了声“见过殿下”,既一一退出殿外等候。
“朕与汝母子二人,可是有十一二年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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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母后……皇……回皇帝话,自彼时逊位,离开长安,至今已十四年未曾入宫,与皇帝亦于此间,并未再见……”
武后轻声一笑,脸上不屑稍减,“自是,自是,无论登基、贺寿、大节小庆,倒也未曾念及汝,他人见朕之状,亦不敢轻言提起。”
“只是,朕未成想过,京师此一迁至东都,竟亦已近十四年,真可谓人老不经事矣……”
“皇帝天寿,又怎言老,乃是眼下罪臣未及领悟圣命,亦不敢以罪臣身份,轻易向皇帝上疏,”当今圣人彼时只敢躬身略微抬眼看向武后,“实则臣下疏忽……”
“罪臣、臣下……朕与你虽确为君臣,眼下无他人在前,称以母子,未尝不可,朕准了。”
以武后面色看去,她对所谓母子关系,全然不在乎,另有其它要事相告,不过是以此举稍显拉近些十四年未见之二人的距离。
“儿子谨遵母皇口谕!”庐陵王彼时虽惶恐,但深吟不得当面忤逆武后任何一句话,亦管不得武后真心与否,自己一方必须做得天衣无缝。
“今日召你入宫,是为一事,且为要事,事关你之将来……”
庐陵王听闻武后主动提及将来——既有将来,则说明自己亦不至死,霎时有了些许精神,躬身便拜,“儿子谨听母后垂教。”
武后仍旧一副厌弃模样,但较之前初见一眼时,更为好些,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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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人彼时直以为武后欲开金口,开始言说,谁知武后在看过他之后,径直站起身,向他走来,彼时武后已年过七旬,却依然健步。
她行至当今圣人身边,将手抬起,因过往经历,当今圣人竟直接闪躲开那只手。
武后并未如自己这儿子所想,将手收回,而是再直直伸向他,直到握住对方的肩膀。
当今圣人未敢再躲,只是尽力支撑住武后的手,且极力控制自己不再颤抖,“十数年相隔,母皇依旧康健,年已过古稀,手掌竟仍此般有力……”
“少言空套之语!”武后怒喝,“以尔这般身躯体魄,如何他日为君?那狄仁杰必是只凭一腔复唐之志,却未曾见过尔之这般,竟再三劝朕,立尔为后嗣。”
她悠悠弯下身子,凑近当今圣人,“尔自觉,可行否?”
当今圣人于那时,毫无防备,又根本来不及掩饰内心激奋般地迎着扶住自己肩膀的手,猛然站起,发觉自己失态后,很快又跪地伏身,乞求武后谅解。
“罢了,罢了,当下区区庐陵王,谁又能思及竟得一步登天,他日或为一国之主?”
武后逼视眼前的庐陵王,似自己也不知最后缘何听了狄仁杰所言,慎重考量立眼前这看去便弱不禁风,且心智不一,又深陷早年阴霾之中的亲生之子为嗣。
她将手离开庐陵王肩膀,长长哀叹一声,“那日,朕半夜发梦,只见树枝之上,一只羽翼丰满之五色鹦鹉,飞落于朕肩头,而其就将落稳之时,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五色鹦鹉双翼尽折,直直摔于地面,再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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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方惊醒,望向殿内黑处,而那只五色鹦鹉似仍于眼前一般,无力再飞,那一声惨叫,竟是过了几个时辰,也未从耳旁消散。”
武后背对当今圣人,向侧厅踱步,“第二日恰逢狄卿入宫面圣,朕便与他私下言说此事,他起初并不吱声,直至朕逼问他可解梦,若不此时一解,便治他的罪,这才得他一句回应。”
“狄卿言,‘五色鹦鹉,所谓鹉,岂非陛下之姓氏,双翼折断,如同陛下之左右双臂,当前武氏一族,是为五色鹦鹉之身,而翼,如何又不是前唐之李?双翼尽损,下臣以为,何尝非指眼下庐陵王李哲,豫王李旦否?二人虽曾贵为前唐皇族,如今因忤逆陛下,至不毛之境,下臣愚思,以陛下之梦解,若重新重用此二位亲王,陛下之武氏定能再添双翼……’”
见庐陵王听得出神,武后适时润喉片刻,手朝向案台之上的水器去。
当今圣人彼时似通窍一般,急忙快走两步至案台边,静静地斟水,双手捧上,递于武后。
武后单手接过,未饮,继续说道,“尔须知,依朕所见,旦儿实强过尔许多——此亦是朕长久将他留于身边,自长安一路携至神都,不时为朕分忧解难,反观尔……”
她这时才将一口气叹出,“反观尔,十四年余,似毫无长进,依旧唯唯诺诺,朕猜测,于自家王府之内,亦是大小事都由那韦氏做主否?想来彼时尔为圣人,欲重用那韦韦氏宗亲,以此抗衡朝中其他势力,甚欲将韦氏其父——韦玄贞——此人是何样贱奴,尔竟欲将其由普州参军,提拔至豫州刺史,彼时裴炎与朕言说,尔甚有将其擢升侍中之意!”
“只以你这般观人之能,谈何理政?!又谈何治国?!”
武后将杯子重重砸在案台上,怒视当今圣人,似大有以他不成器而盛怒之感。
“母皇息怒!儿子……儿臣……下臣自知并无其能,不得母皇垂青,更不值母皇倚重,然下臣十四年来,时时刻刻并未遗忘先亡父皇及母皇之教诲,于房州恪尽职守,并未出过半点差错,望请母后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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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臣自不得再为一国之君,只求他日于吾弟旦儿朝中,以献绵薄之力则已!”
当今圣人说着说着,忽而涕泪横流,言语其间许多字句,并非真心所想,但见武后欲言又止,便自己先行将言语停下。
武后开口欲言,又听闻殿外传来窸窣,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想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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