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何一个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封建国家来说，如何将农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从事农业生产，且不激起他们的强烈反抗，一直是统治者们首要考虑和解决的问题。

一万年前到八千年前，世界各主要文明相继进入农业时代，从古埃及的法老王神权奴隶制，到中国先秦时的井田制和秦以后郡县制，再到欧洲中世纪的封建领主制，这些制度全都建立在农夫或者农奴的劳动之上。

通常而言，在农业生产水平趋近的情况下，统治者越是能从农业生产者身上榨取更多劳动剩余，这个国家就越容易发展出先进的文明和文化。

因为神职人员、国王和贵族、官吏，脱产军人、艺术家，工匠，商人……这些人需要脱离农业劳动，才有足够的闲暇时间用于推进文明的进步。

尽管绝大多数封建王国的统治者们并不具备这样的觉悟和使命感，但一般来说，越多的劳动剩余，总是越能培育出推动时代前进的人物……除非这些王国帝国的统治者们连贵族精英们的思想自由也要限制，把所有人都放到单一规则和路径上，不允许出现不同的意见和观点。

然而像印度（莫卧尔帝国）、大明、奥斯曼帝国和波斯帝国这样专.制帝国统治者们，恰恰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集.中权力，钳制知识精英和民众的思想。

比如印度的印度教和种姓制度、大明的八股科举制、奥斯曼帝国的***教法，无一例外，都是将人们驯化成合格供养者和听话打手的思想工具。

这些帝国的统治者们并不在乎帝国会不会因此而陷入停滞，因为相比于国家和文明的整体进步，在这个国度维持自己和自己家族的长久统治地位，才拥有更高的优先级。

让底层人变蠢变懦弱，对统治更有利！

毋庸讳言，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理性的选择，但是！

从现在开始，这些帝国的皇帝，苏丹和大汗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以西班牙荷兰英格兰为代表的海洋国家，正在凭借着海洋贸易和殖民地掠夺而兴起，地理大发现带来的外部性，会不断冲击着原本相对孤立的各個帝国的内部统治秩序。

印度的部分沿海地区，已经被欧洲的殖民者们占据，并开始逐步向内陆渗透。

奥斯曼帝国如今虽然还处于扩张状态，但其内部经常发生宫廷内乱，贵族阶层已经堕落，更为关键的是，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建立在恐怖和压迫之上，各个被征服地区的民.族并不认同奥斯曼帝国。

加之欧洲航海家开辟的亚洲新航路，打破了奥斯曼帝国的亚欧贸易垄断，未来收入的减少，必然会导致帝国加重征税以维持军队和朝廷的开支。

而奥斯曼帝国的主要敌人，中东欧的基督教国家和波斯的萨法维王朝又不是轻易可以战胜的敌人，失去了扩张的能力，奥斯曼帝国在未来陷入衰退，是可以预见的。

大明帝国的情况，我们可能更加了解一些——财政濒临崩溃，军队腐朽到无力镇压叛军，贫富差距也非常悬殊，土地兼并严重，朝堂上党政激烈，数以千万计的穷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而我们共和国的远征舰队在大中华地区的行动，也将极大地影响大明帝国的未来走向。

实际上，我们带来的海洋运输和贸易，已经在影响数百万依赖京杭运河的漕工群体的生计，一旦这些人失去了收入，就将严重威胁运河沿岸地区的治安，甚至危及大明的统治……忽必烈建立的蒙元帝国，就毁于运河工人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起义！

如果大明的朝廷未来愿意学习共和国，实行某种新政改.革的话，那通往内陆的铁路，也会为共和国本土的纺织品和工业品占领大明市场提供方便，这种经济冲进，会进一步瓦解大明民间自给自足的、“男耕女织”式的小农经济基础。

数百万上千万的失去收入的家庭手工妇女、织工、小手工业者和破产农民，总有一天将组成浩浩荡荡的失业大军，彻底摧毁大明赖以维系统治的士绅基层自.治体系……”

一文看罢，李之鑫抚文意犹未尽，不禁向莫典问道：“这……这位卢泰先生到底是何人物？此等大才，怕是大明朝堂阁部的翰林们都远远不如啊！”

他虽然觉得这篇文章文笔粗糙，全无工整对仗之处，但却句句有力，如一名巨人俯视环球诸国，直指利害。

李之鑫虽已入了天主教，但骨子里却仍是个儒生，对指点江山的文章，有种天生的喜欢。

莫典笑道：“……卢泰先生就是司法委员会的卢逸群主任，卢泰是他的笔名……嗯，他的评论文章，确实比较犀利。”

他本来想说，卢主任的文章只是比较能够引动读者的情绪，大都发表在报纸上，文章质量其实不如其他执委和专家们，在各种杂志上发表的那些数据详实逻辑严丝合缝的分析和评论文章。

尤其是刘执委在《科学》杂志发表的科普文章，简直就是一张张图纸和受力分析讲解，不过后者的论文保密等级很高，远远不像卢主任的文章那样能够有比较广泛的受众。

毕竟本土的近三十多万人中，有看报习惯的只有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这还是建立在大部分工厂免费为工人订阅报纸的前提之上，而且杂志的售价也比报纸要高很多，初步脱盲的普通工人收入也承担不起。

“司法委员会……卢主任？原来是贵国的阁老！怪不得！怪不得！”

李之鑫在路上也了解过一些东华的官制，这“主任”一职在东华可大可小，高位者如东江总督，在东华内部就是东江管委会主任，而低位者，东江管委会治下城池街道的里长，也是某某居民自.治委员会的主任。

而这东华本土的“司法委员会主任”，想来应与大明的大理寺卿等同。

莫典怕他误会，不得不解释道：“李先生，卢主任其实不是执委，如果非要类比大明的话，他也不是阁老。

我国是共和国，司法审判权是独立的，所以卢主任不是执委会管理的属下……执委会只拥有议会赋予的行.政权和军队统帅权，没有司法审判权！”

李之鑫本来就对东华本土的所谓分权政.体比较感兴趣，又好奇地追问道：“……莫小哥，如你所言，若是司法委员会与执委会有冲突，又该当如何？”

“自然是以司法委员会七名首席法官的意见为主！”莫典毫不犹豫地道：“除非议会多数否决，否则司法委员会拥有包括宪.法在内法律的最高解释权！

如果执委会能够干涉.司法委员会，那法律就没有公正可言，而一次不公正的审判，其恶果甚至超过了十次犯罪！

这也是东华执委会不得干涉.司法的原因。”

……

盘古教会的教团总部，位于安康镇西部的山脉脚下，莫典带着众人从安康镇繁华的火车站下车，又坐了一个半小时马车才到达目的地。

与新华港市中心的那座宏伟的教堂不同，教团总部的标志性建筑不是教堂，而是一座五层高的办公大楼，大楼和周围几公里的建筑组成了一个特别的小镇，看上去一点传统意义上的宗教神秘氛围都没有……倒是很像汤若望等人在复兴港和济州岛参观过大学校园。

“……是的，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属于教会的【真理大学】、【战斗修士学院】和【圣殿医学院】等几家教会资助开办的学校！”

听到他们的疑问，莫典指着远处那座五层大楼，解释道：“只有那里和周围的几栋楼才是总教团的办公地点。”

“原来是这样！”

汤若望和艾儒略点点头，表示理解，罗马大公教会也有自己的直属神学院，用来培养教士们的神学素养和传播福音时所需要的技能，一个没有专业教育机构的教会，是不可能长久维持自身地位和影响力的。

实际上，中世纪前期，正是靠着在文盲遍地的蛮族国王和贵族领主那里承包了教育权和一定的社会治理和救济权，教廷才能不断提升自己的威望，然后反过来压制世俗王权……既然国王和贵族不教育和救济民众，民众自然也不会把国王和贵族置于教会之上。

看来东华人的盘古教会，的确拥有深厚的底蕴和清醒的认识……从这些大学和学院里出来的教士，身上永远都有教会的烙印，自然也是扩大影响力的帮手。

……

“……抱歉我没有去火车站迎接你们，汤若望神父，艾儒略神父，还有李先生，请坐！

你们看，我手上的事情总也停不下来，所以一直没有精力学习拉丁语和西班牙语。

……我们就用汉语交流，可以吗？”

教会总团办公大楼，四楼一间宽敞简朴的办公室里，坐在落地窗前面一张办公桌后的林恩放下手中的笔，热情地招呼几人坐下。

莫典则走到办公桌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好的，我知道了。”林恩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也笑着坐在了沙发上，莫典则熟练地从柜子里翻出茶叶，用水壶里的热水给几人沏上了茶。

林恩此刻一身白色短袖帽炮，头发剃得很短，太阳穴微微鼓起，看起来精力充沛。

汤若望三人在前往东华本土的路上，就和这位年轻而精明的异教大人物有过一些接触，知道他是一个性格坦诚，拥有足够的智慧能洞察世事的人。

所以他们也没有客套，艾儒略右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向这位异教的白衣主教殿下表达自己的敬意，然后才从一个随身携带的皮质口袋里，小心取出一份文件，说道：

“……主教阁下，您已经知晓了我们的来意，东华共和国和盘古教会已经引起了罗马的注意，圣座陛下希望贵方派遣正式的使团前往罗马。

枢机主教们对盘古教会的教义……很感兴趣！”

林恩摸了摸下巴，一边接过那份文件，一边故作惊讶道：“感兴趣？……难道不是派海上十字军讨伐我们吗？

哦……我差点忘记了，我们已经和西班牙帝国开战了，不知道这份邀请……是否还有原本的效力呢？”

“……”

艾儒略和汤若望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苦笑。

说实在的，他们现在还真不清楚罗马的教宗乌尔班八世，有没有号召欧洲的基督教国家讨伐东华共和国和盘古教会！

美洲的新西班牙殖民地是西班牙帝国最重要的海外领地，也是罗马教廷重要的牧场之一，现在东华共和国的军队眼看就要夺取那里了……要是教宗不下讨伐令，一直支持罗马的哈布斯堡家族那里，也说不过去啊！

可偏偏，汤若望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在大明的耶稣会成员，之前在给罗马发回的报告里可没少给东华人说好话，因为他们都认为，对军事力量强大的东华人采取敌对态度，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而且抛开对耶稣圣子身份的异议，盘古教的很多教义，与基督教其实是重合的……两人仔细研究那本盘古经以后，甚至认为盘古教是五六百年前和更久之前的某个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留下的传承，经过几百年时间演变和本土化，才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也正因如此，罗马的枢机主教团在得知东华共和国的存在后，才发出了这份邀请……其实那些枢机主教倒不是多么重视东华人，而是对两人描述的“东方基督教传承”和东华人的贵重商品很感兴趣（就是威尼斯人垄断的镜子啦）。

毕竟那时候汤若望他们写报告的时候，还没有见到吉龙岛号，东华人展现的军事实力也就是西欧海军国家的水平。

“……主教阁下，我想我们也不能保证这份邀请的有效性。”

汤若望摇头道，“但我想罗马方面和西班牙的国王陛下，现在一定愿意和贵国建立正式的谈判渠道，现在的战争完全是一个误会……”

“不！这不是误会！”

林恩站起身，对三人缓缓道：“西班牙总督的特使带来了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这就等于宣战！

在我们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战争不会停止！

至于谈判，我们的外交使节会去欧洲的……和我们的远征舰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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