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四年的元日大朝会结束,并不意味官员可以休息,至少礼部和鸿胪寺、卫尉寺、河南府官员没有假期;而骁果军和左右侯卫、巡城军、各坊坊卒较之往常,肩上任务更重,也更忙碌。即便是尚书省的左仆射杨达、右仆射高颎,也日夜住在尚书省的官署之中,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杨集作为中枢里的议事堂宰相、尚书令、兵部检校侍郎、左右翊卫上将军,可谓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然而年后,他反而是朝中最清闲、最潇洒人。这不是杨广架空了他、更不是不给他实权,而是杨集愣是把诸多要职当成了闲官,哪怕偶尔去皇宫、尚书省露个面,那也是说得激动、让听者感动,他最后却一动不动。
这种悠哉悠哉的小日子,就连杨广都眼红得羡慕妒忌恨;他受杨集这么一影响,有时候感觉皇帝就是天下最苦最累的职务,甚至都想退了位。
皇位肯定退不了、又管不了有才却懒得要死的杨集,杨广便压榨起了他的胖儿子,将杂七杂八的事务全甩给了胖儿子。杨昭年前年后折腾下来,怎么减肥也瘦不下来的肉、竟然少了一些。
一见这种减肥方式远比禁食、吃药的效果好;杨广又惊又喜,然后加大任务量,让杨昭处理更多、更复杂的事务。
虽然老是被杨广说是懒鬼,可杨集却觉得自己很忙,事实上也是如此。他的时间主要是花在走亲戚,以往在张掖过年没有这么麻烦,可在京城,那就不一样了。
大年初二,是皇族在皇宫进行大聚会。大年初三,一家人去大舅独孤楷家拜年,与外婆和大舅、二舅两家人聚了一整天。初四陪萧颖去萧家、初五陪柳如眉去柳家、初六陪裴淑英去裴家。
到了初七,则是轮到杨集宴请亲朋好友了,客人来不来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可场子必须摆上。杨广的家小和各个亲王府、公主府是自家人,不用写帖子,只需通知一声即可。于是他们举家出动,都以主人身份前来帮忙招待客人。
客人方面,也不知是杨集官大、还是人缘好,凡是收到帖子的亲朋好友、朝中重臣、下属,基本上都是拖家带口;还有异国君王、使臣听到卫王府宴客,也能纷纷上门拜年。
申时时分,客人陆陆续续的走光,留下一府的桌子、碗筷、酒肉气味。
杨集没喝多少酒,今天这场宴会也不用他着手准备,可他觉得宴这一次客,比打一场大血战还要累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累,但就是累了。等到最后一批客人告辞离开,直接就瘫在了椅子之上,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他的大小老婆、家仆、婢女,反倒是活力四射,他们虽然也累,可是每个人都是喜形于色,他们觉得有这么多客人来拜年,而且就连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都来帮忙宴客,实乃是人所不及的荣耀。
客人走完,杨广和杨秀、杨昭、杨暕、杨智积、杨纶、杨静、杨雄、杨达、杨庆、杨坦、杨猛、乐平公主、兰陵公主、襄国公主、广平公主、南阳公主这几家却没有走,一起留在王府闲聊谈话。
皇族人数不算多,可是大家各奔东西,平时很难聚得这么齐,再加上不久后,又要分赴各地任职,大家都比较珍惜过年这个比较短暂的相聚的时间。
女人聚在一起,谈些家长里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又特别容易跑题,估计事后连她们自己都不知是什么。
孩子们无疑是最快乐的,他们一下子有这么多伙伴,快快乐乐的在雪地里打雪仗,不时传来阵阵快乐的笑声。
成年男子,则是在前殿一个半封闭的凉亭中品茶。
杨智积介绍完扬州近年来的变化,颇有感触的说道:“本以为扬州基础好,富庶和繁华远胜其他各州,却不料去年上交的税,不如凉州高。”
隋朝在粮税上有着很开明的制度,朝廷并非是强迫百姓必须上缴多少钱粮,而是依照收成,依照一定的比例分摊征收,所以百姓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上缴的数额。像拥有华北平原、黄淮平原、成都平原、洞庭湖平原、鄱阳湖平原、黄河中下游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州,不但是土地肥沃、灌溉便利的产粮重地,还是人口密集之处。这耕种的人多,上缴的钱粮自然也多。
凉州偏远,宜耕种的土地不多,气候也不是很好,跟人口众多的地方比起来,自然逊色逊色多,而且朝廷扶持凉州多年,直到前年才赢亏平衡,也是因为如此,才让人忽视了凉州。直到去年才开始向朝廷交税,然而这一交,竟然是冠绝天下;其次便是将近三十个郡的扬州,第三是荆州、第四是豫州,接着是冀州、雍州、益州、梁州、并州、兖州、交州、幽州、徐州、青州。
“凉州的农税并不高,交的也不是粮食,主要还是还自商税的钱,而且还包括了租、庸、调,只不过凉州执行了摊丁入亩的税制,所以一次就交了个妥当,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麻烦,如果其他州也把各项收入算上,凉州肯定排不到这么高的位置。”杨集说了句公道话。
“但是也相当了不起了!”杨智积说道。
“的确有些了不起。”杨广微微一笑,有些缅怀的说道:“我对江南的文化记忆深刻,也不知这些年有没有发展,真想去看看。”
杨集冷不丁的说了一句:“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杨广愣了一下,笑着向杨集说道:“你没有去过江南,竟也这般向往江南,你想去随时可以,何须这么伤感?”
“说说而已!”杨集看了杨广的脑袋一眼,心中再补道“好头颅,谁当斫之。”
说了一阵家长里短,杨广将近来的一想法说了出来:“文、武缺一不可,朝廷举才,有武举、科举,而文道在育才方面,有各级学堂,武道却没有,我打算成立专门培养武官、武将的学堂,你们以为如何?”
杨广明白军队是最特殊的存在,要是不能将军队掌控在手,大隋天下还是不稳。而各地各级将官多数是出自世家门阀以及外围势力,只要其阀主一声令下,那些将官极可能不遵皇帝的号令。虽然他很想撤换这些人,然而他手上没有那么多既忠诚、又有能力的将领。
虽然各地府兵到中枢值勤的时候,虽然朝廷为了检验府兵的战斗力、府兵主将统兵能力,往往会他们拉到陌生的环境里进行军事演习,对抗双方由一个或几个军府组成,而演习的具体事项由十六卫府负责、兵部从旁协助。此外,皇帝还会一营一营的巡视、灌输忠君爱国观、讲解战术战法等等,所以常驻军队、各地前来京驻防的驻地,俨如初级版本的军校一般,但人还是那些人,说得再多也没用。
所以他认为想要让军队忠诚于他、忠诚国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办学一样,建立正式的军事院校,自己培养将领,然后向军队源源不断的输送人才、逐步摆脱对世家门阀的依赖,如此一来,便能自下而上的改变现有的将官体系。
凉州大学其实也设有正规的武学院,杨集自然明白个中好处,一听杨广这么说,便说道:“此事大有可为。授课博士则是年迈、伤残的退役将军,将军们人虽老迈、伤残,可是他们从战场之中学到的战术战学、生存技巧,却不会老、不会伤,一旦学生得到将军们的毕生所得,日后再用到军队之中,那我大隋雄师的整体水平必将得到蜕变。”
余者诸人听了,心中也大为兴奋,要是连军队里火长、伍长、旅帅都是精通兵法战术、能读书识字的人,那将是怎样的一支军队啊?
白发苍苍的杨雄却有不同看法,他沉吟半晌,说道:“此事确实可行,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兄长,说一说你的看法。”杨广目光看向杨雄。
杨雄说道:“历朝历代的每次军事政变,其背后都有世家门阀的身影,而军武世家对军队的渗透,几乎成了本能。从军官学堂出来的军官即便不是世家子弟,可成绩优异者,也必然被世家门阀关注、拉拢走,最终,反而让世家门阀获得更多外援,声势更大。”
杨集却是不太赞成杨雄这个“因噎废食”的想法,他说道:“培养军官的军事学堂如果创办起来,要是皇帝自己担任祭酒,那么整个学堂的学子都是天子门生,他们有皇帝为后台,对朝廷的忠诚定然超过其他人。”
给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然后又说道:“一些寒门出身军官为了更快升迁、得到更好的位子,确实经受不住世家门阀的权力、美名、金钱的诱惑,也将投入到世家门阀的怀抱之中。但是人数只要多了,总有些人会保持初心。”
“即便是十个人中、能有一人矢志不渝,那也远比现在好。而投‘敌’的九个人中既然是为了权力、美名、金钱,他们对于各大门阀的忠诚显然不如门阀子弟稳定、高。只要皇帝和朝廷始终鼎盛,照样能够用大义、权势将他们拉回来,让他们为国效力。
杨集这话,让杨广深为以然,其实无论是军武世家也好、士族也罢,他们的族学就像是培养人才的学校一样。面对这些人才,历朝历代的皇帝其实并不想用,以免军政大权最后被各大世家门阀夺走,但是鉴于自身储备人才严重不足、储备人才的能力不如受到高等教育的世家子弟,所以历代皇帝不得不用,最后只能饮鸩止渴、为虎作伥,眼睁睁的看着各大门阀利用这些人才掌控军政、坐大成患。
但是只要文武院校尽皆创立,尽皆为朝廷输送大量出身不好的人才,皇帝对于世家门阀的依赖就会降低,而寒士大量进入官场、军队,本身就起到稀释世家门阀的作用。
当然,这是一项长期的过程,非数十年之功而不能成。期间不仅要投入巨大的资源,还要与世家门阀、各大派系展开斗争。但是为了大隋的长治久安,必须有人开头、去做,否则一代代下去,大隋的权力必将集中某些势力手上,大隋是否存在,皆由对方一言而定。
再者说了,大隋早在先帝时期,就已经和世家门阀、各大势力反目了,也不差这一点了。更重要的是现在皇权十分集中,并且展示出了无以伦比的力量,而世家门阀的力量却是远比以前虚弱,面对这等大好良机,如果白白错过了,那么日后受到的掣肘更多、更难。
想到这儿,杨广一锤定音:“任何一项改良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个中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必须要有人去做,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就不为。否则这个天下只会陷入以往的循环之中!”
以往的循环是什么?即是宋灭东晋、齐代宋、梁代齐、陈代陈、北周取代西魏、大隋代北周。而这些循环和相互取代之间,基本上都和军事政变有关系。
“创立大隋军官学堂之事这么定了,节后再专门一一商议此事。”杨广说完,又问道:“我亲自出任祭酒,偶尔也会抽空去学堂面见学生,激励人心,但我毕竟是一国之君,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脚不沾地,所以日常事务还要交给其他人负责方可。而这负责人,必须是我们自己的人,绝不能沦入他人之手,否则,那真就为他人做嫁衣了。”
停顿了一下,向众人问道:“你们认为谁比较适合当副祭酒?”
在国子监祭酒任命一事上,苏威为了让儿子当上天下文人之师,不惜以不光彩的手段来牟取,最终激怒了杨广,落得凄凄惨惨的收场;所以这个事关军权的副祭酒虽然无比肥美,却比国子监祭酒更难下咽,一般人吃不了,更不能争。当杨广话音刚落,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杨集。
“别这么看我,我很忙的。最少在军府撤并一事上,我抽不开身。”杨集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向杨广推荐道:“我看安德王王兄就是最佳人选,他虽然是宰相、京兆尹,可京兆现在无大事,他可以先顶着。”
杨广也认为杨雄是最佳的人选,闻言便点了点头,向杨雄说道:“甚好,王兄早日做出一个完整的方案,节后再当朝商议。”
“喏!”杨雄抱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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