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保中抓抓头皮,反过来问方谓可有大作了,方谓翻翻眼皮:“你知我不喜这种场合,随便应个景而已。”
说完便找来纸笔写,却是一笔仿徽宗瘦金体,却是如削金断铁,毫无作秀,看得赵拓不禁扬了扬眉。见他写:
金风荡漾柳条斜,一湖平添两岸沙。
明日归来还是客,枫林掩映是谁家。
“噫,果然有诗,那我却不得不写了!”许保中被他勾起兴致,心痒难耐。铺开纸笔却左看右看,赵拓等正不知他在找什么,方谓不说话,转身到亭子里拎出半坛酒来。
许保中呵呵一笑抱起酒坛,一气喝掉了小半,忽听远处不知哪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箫声,众人正转着脑袋找源头,许保中放下酒坛抹抹嘴,挥笔便写:“秋风秋水秋心情……。”
方谓冷笑:“你若写不出也不必这样凑合!”
许保中不理,继续写:“……此去明年复到京。”
“咦?”方谓吃了一惊:“兄要归乡?”
“家中小事我却必须回去,好在路途不远,去去便回!”说着许保中接着写下:“却羡沙汀鸥鹭好,一双相对画溪声。”
这抱月亭是个扇形,中间有处圆形”月池中汩汩而出泉水,形成小溪流入东湖,这溪水曲曲折折,便叫“画溪”。
此时恰好一对鹭鸶在溪边相对而立,方谓喝彩道:“好诗,难得情景交融、生动有趣!”
然而赵拓却觉得最妙的是许保中这笔字,全篇行书,有前宋黄(庭坚)、米(芾)之风格,却更多洒脱与飘逸。
谁知他并未放笔,竟是后面还有!直到许保中又写了两阙,这才丢开笔伸手重又抱起酒坛,旁边早有人抢过诗卷去,大声念出全篇:
秋风秋水秋心情,此去明年复到京。
却羡沙汀鸥鹭好,成双相对画溪声。
人间何处觅蓬瀛,箫声袅袅绕翠旌。
少年最爱东湖阔,何事金宵竟失卿?
一曲霓裳舞太清,天风吹落仙人吟。
闲草不到蓬莱殿,愿化幡竿万世听!
“好诗、好诗!”周围一片叫好声,又有不少人凑过来欣赏其书法。“五云兄,你这字真是越发精进了!不知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领悟呢?”邓寻惊奇地高声问。
许保中放下手里的酒坛,笑眯眯地回头,眨眨眼说:“我若说看过美人歌舞,从中顿悟书道,兄可信否?”众人哄堂大笑。
邓寻愤愤,用手戟指:“有这等歌舞你却不带我去,好个重色轻友的,我记得了。待你明年来赴考,我必堵到你客栈门上讨回此局!”
这时便听人说韩会之的诗也有了,大家便静下来听,见他道:“方听闻许五云要返乡?冬日里少了你的墨宝殊为无趣,小弟谨以这首作为临别相赠。”说罢念云:
天上麒麟呈瑞应,日边龙凤纪光腾。
….
赋诗何以酬佳愿,愧乏琼琚赠葛藤。
赵拓听了皱眉,刘傅年差点笑出声,低低地说:“这位监生能得到这样的人望,可见有些本领,却不料作诗本事实在难以恭维。”
方谓附和着拍了两下巴掌,冷笑说:“会之善为人,左右逢源。他虽年纪不大,却与当朝大佬们门下多有走动,有些人就是冲着这个来奉承他的。”
赵拓和刘傅年对视一眼,在他耳边问:“那,兄台你是为何来参加这诗会呢?”
“有酒哇,就这么简单!”方谓看着目瞪口呆的赵拓咧嘴一笑:“免费的酒,不喝可惜!”
“正是、正是,不喝可惜!”脸庞喝得红扑扑的许保中“嘿嘿”地笑着插话。
“诶,对了,那日与韩会之(韩倡字)一处的还有个叫魏丛喜的。”赵拓忽然想起此人。
“哦,自耽(魏丛喜字)兄呀,他是个淡泊的,才不会来参加这种诗会,哪怕为了不要钱的酒他也不来!”方谓告诉赵拓说,然后一拍脑门:
“差点把贤弟落下了,既来之则安之,可要写一首凑个趣?”
“呃,我的字实在拿不出手。”赵拓不好意思地笑笑:“摆在各位面前会被笑掉大牙的。要不我来念,请刘先生代笔,可否?”
许保中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贤弟恁的被唬住了?不要怕!你若实在不愿亲笔,就请老刘代笔亦可,只要是自己的诗、自己的心意便好!”
赵拓便抱拳说声:“献丑了。”刘傅年铺开纸,捉笔在手,听他开口便写道:
长堤无力笼岫烟,柳丝风软杏梢悬。
最怜湖景宜秋霁,几处声箫度世缘。
“咦,龙贤弟年纪虽小,却不意颇得诗的意境。很好、很好,韩某喜欢!”韩倡听许保中介绍过后,惊喜地朝这边点头致意。
“哈,这种诗也属于有意境?韩会之大名如斯,其实不符啊!”忽然有个声音很响地说。
众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去,想瞧瞧是哪个在那里胡吣。谁知瞧来瞧去水边仅有个蓑衣斗笠,执根钓竿的渔子,并无他人。
因为话头涉及赵拓,刘傅年皱了下眉便往前一步,但小皇帝不发一言地微微摇摇头,他只好站住脚,回头瞥了不远处似在看热闹的侍卫一眼。
那侍卫和他对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向渔夫背后移动。
之所以没有恼怒,是赵拓这首诗本来就故意写成软绵绵的情意诗,他看出来韩倡向自己拱手作揖,不过是出于对这位不知出处的“直隶子弟”的顺手溜须罢了。
而那个声音所说的话虽然听上去是在评价自己这首诗,实际却在讥讽韩倡的媚态。赵拓觉得很有趣,打算看看脸色尴尬的韩倡接下去如何。
“哪个在那里胡说八道?”
“就是,若不懂诗就闭嘴。有本事你也进国子监给咱们瞧瞧!”
….
“嘿,有些人怕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小人心态罢了。”
“呵呵,也不知什么人藏头露尾地,连姓名都不敢报出来!莫不会是个武大郎般的人物?”
“哎,算了算了,我辈兴诗会,冒出只蛤蟆来叫两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替韩倡出头说话,大部分要么面面相觑,要么选择了沉默。赵拓将各人表现都看在眼里,津津有味。
终于韩倡见那个声音没有再度说什么,觉得对方定是被吐沫淹死了,脸上方才重新高兴起来:
“诸位、诸位,不必如此在意,我等士子还当以宽仁为怀,何必睚眦必报?来、来,我们还是继续便好!”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赵拓也暗自惊讶,微微地点头,觉得这人能博得这么多人拥趸,原来还是有点气度的。
于是诗会重开,又有几个人分别发表了自己的作品,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随着一位年龄稍长的士子起身写诗,赵拓想起这人好像那天也在客栈现场只是话不多而已,便说:“这位兄长好体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武贡生哩。”
“你猜对了一半。”方谓笑了:“他叫周梧,字凤之,其父是榆林镇指挥同知周彦德老大人,从小授他武艺,谁知他抵死不肯,偏走文士之路。
周凤之有个弟弟叫周栱,两兄弟当年一起出来应试,弟弟早已高中如今是监察御史。哥哥连考两届落榜,在家里很抬不起头来。
如今是第三次上京了,但愿他今年得中一遂心愿!”说完轻轻叹口气。赵拓表示同意,也觉得方谓这人心眼蛮好。
这时周梧的文字已经写就,主持人捧起来高声念道:
千柳葱茏映水平,长堤翠带绕扇亭。
香飘桂子天边泛,露浥芙蓉荫下倾。
少年露酒乏滋味,老蝉无力唧唧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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