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后,天气一点点热了起来,而且气温也有些高得反常。
别说是那些耐不住热的女真武士,就算是见识过江南、甚至是从泉州、福州一带募集过来的新兵,也着实觉得,这个夏天同样难熬。
这样的天气下,管他什么远拦子、踏白营或者是女真蒙兀的骠骑斥候,全部歇菜,太阳晒得甲叶烫手,除了早晨和黄昏,其他绝大部分日子,人马牲口均被晒得没有什么精神,只能寻阴凉地底下歇息……
无论是在东面北面与金人对峙的黄河前线,还是在西面的横山一线,在经过四五月份那些武力恫吓大于实际意义的军事调度之后,宋、金、夏三方,还连带着高丽、蒙兀,西域诸国的动作也随着天气的升温日渐平息。
只不过,前线行动收束,却并不意味着几方角力的放松。局势表面的静缓之下,那些身怀利刃的男人们也是暗地中聚拢一处,如同一条条蛰伏的蛇。
就连一向对刺杀之事不屑一顾的顾大侯爷,这些日子也像是听见了风声一样,深居简出了许多……
正好,赵璎珞那边忙于筹备京东路上的换防事宜,频频召开军议。她甚至连内城与宫城的守备权责都移交给了姚友仲和杨沂中二人,自然更是顾不得与那位顾大侯爷约会逛街。
于是,得了闲暇的顾侯爷,也终于开始将更多的时间与心思放那些或多或少聚拢在一起,准备对自己动手的政治势力身上。
“这几日城里真是热闹,光是被查明的刺客怕都得有三四十人,更遑论还有些隐蔽于暗处的。彬甫,你间军司身上担子可有些重,实在不行便我看不如去请那位五姐帮忙……”
顾渊一面品着盘中佳肴,一面与虞允文聊着。
这几日,他如一只打盹的睡虎一样,几乎就没离开过自己府邸。就连一应餐食都是请人从外采买回来,而那些军情政略的汇报,也是让自己属下直接入府。其结果便是几日下来,自己那原本不大且清幽雅致的庭院,就被手下参议们给折腾得如“虎穴”大营无二,而他也着实没有办法,只能笑骂那些年轻参议:当心未来讨不到老婆。
虞允文自是没工夫操心讨老婆的事情。
这些时日,他已被顾渊这弄险的计划整得颇有些焦头烂额——当真是又要将一切把握在手中,又要让对方毫无察觉,可秦桧还有他找来的那些死士,哪一个又是愚蠢人物?饶是以间军司暗探的精锐,也多次露出破绽,险些便功败垂成。
不过好在,最终还是拼着付出些伤亡,把事情给圆了过去……
“……有汪伯彦相助,如今秦尚书一系势力计划,已经大约摸清。说起来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还是宫变那一套。只是秦尚书没有劝得动官家,居然异想天开将太上接来——关键那位五国城里悠游了几年的道君皇帝还真就一口应下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饭桌之上,摆着不少精美菜肴,虞允文没什么心思动,顾渊却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着,一面还不时打断自己这位手下:“彬甫,莫要想这些了,这可是醉仙楼最新的菜品,请的临安的大厨,一日只出两桌!千金难求!也幸好是我顾家年前收购了他们不少股份,如今是这醉仙楼第一大股东,方才能打着试菜的幌子,特意给我枢相府留了一份,你今日若不尝尝,当真是浪费了这口福。”
虞允文见他如此作态,忍不住苦笑一声:“侯爷,咱们在外面做个贪图享乐的权臣戏码便罢。这周围全是自己人,何必如此?”
“唉……习惯了,彬甫勿怪。”顾渊想了想,也没有继续勉强,“接下来如何,咱们可已备好?”
“间军司各队人马已经就位,秦桧的死士、北面来的金军、还有给汪伯彦找的那刺客,都在控制之下。”虞允文答道,“只是侯爷……如今之势倒是有些奇怪了。
秦尚书那边,已经是箭在弦上,怕是不日就要动手!汪相公也来催了几次,说是咱们牵线找来的那死囚已等得不耐烦,到底怎么样,求侯爷给一个准话。还有北面完颜宗弼,也遣人直接送来消息,警告侯爷金国也遣出刺客,欲对侯爷不利……”
“兀术?”顾渊听到完颜宗弼这个名字,忍不住冷笑起一声,虞允文报上来的这条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想不到他居然也要来凑这场热闹?说说看?”
“完颜宗弼是直接遣亲卫寻到韩良臣送来的口信,他也没有细说,只言金军遣出两队人马,一队交予了秦桧应当就是秦桧安排在万利赌坊那队死士。还有一队自行潜入,两队皆是十人左右,互不知晓。完颜宗弼嘱咐侯爷,近日需小心行事。”
他说完,仍是静静望着顾渊,没再说什么。
“这兀术……是要救我?”顾渊忍不住哑然失笑,“为什么?”
“不知道,”虞允文说着顿了一下,“我揣测着,宗弼当还是想让侯爷与秦尚书那边斗得再烈一点。如今我朝已从靖康年间缓了过来,其实无论是侯爷当政、亦或是换成秦相公当政,于金人来说都未必是好事。他们金国如今伤了元气,无非是咱们大宋耗费个几十年时间,像对付西夏那般一点点将他们拖垮便是……
相反,对于金人来说,最为有利的却是侯爷干脆寻个理由杀了秦相公、或者是反过来,让秦相公杀了侯爷,然后两边互相斗起来,才让他们能真正寻得喘息之机。”
“倒也说得通……”顾渊沉吟片刻,“——只可惜,咱们得负了他这番美意。完颜宗翰那边呢,安排得如何了?”
“一应文书印信皆准备妥当,屯死士之处、给娄室伪造的调兵印信也送了过去……只是侯爷——”虞允文犹豫片刻,看了看面前这位踌躇满志、仿佛将整个天下玩弄于手中的顾渊,还是将自己心底担忧和盘托出,“此番算计、行事,实在太过凶险!咱们便是以那些伪造书信挑拨、便是收买大金官吏检举揭发、便是准备了一支谋反的队伍,可这些便真能逼得那位失势亲王谋反么?他毕竟无兵无权……”
“无兵无权?”顾渊轻声一笑,终于停杯投箸,看着虞允文,目光闪烁,“彬甫,你真以为粘罕那样纵横过千里江山的枭雄人物,会是真的无兵无权么?你真以为,娄室和希尹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样一个枭雄人物,必是在以退为进,嘴上说着心灰意冷,心里想的,怕只有与我们复仇!
既然女真东、西两路还没到会动大军内战的地步!那咱们便给他们之间再添上一把火,只要能破了兀术和粘罕彼此之间那点信任便是,至于其后事情,咱们隔岸观火,看他们各凭本事吧!”
听到如此狠辣的谋划,虞允文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沉默一叹。
他只觉,这位当年汴京雪原之上那位热血飞扬的年轻参议,终免不了被时间和权位变成一只可怖的恶龙。唯一的悬念是,这只潜渊之龙,是否还在心底存有那么一丝底线,让这些黑暗手段也仅仅局限于手段而已。
“倒也不必真的逼反,只消让完颜吴乞买和挞懒觉得粘罕是个威胁便好。”
顾渊又看了一眼明显有所保留的虞允文,笑着多解释了两句:“彬甫也不要觉得不齿,我早也与你说过,有些时候,我们为了目的的光明,又何必在乎手段的黑暗……咱们此次谋篇布局,就是要搅动天下风云,为我们彻底解决西面……备好天下大势!”
记住小说阁地址:xsg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