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行宫之内,完颜宗翰正沉默着将这一切收归眼底。
这员宗室重臣,自从汴京遭遇了一场耻辱的失败,甚至还是靠着宋人那“二圣”方才给换回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朝堂上都佝偻着身子,仿佛精神也已彻底垮掉一样……
对外人,他只道自己已是心灰意冷,只想学着逝去的二太子一心礼佛,了却残生。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如今的粘罕,说是大金太上皇却也不为过——
他貌似游离在大金朝堂边缘,却依然保持着对西路军旧部的巨大影响。别的不说,至少娄室表现出了对他足够的尊重。即便自己儿子莫名其妙死于燕京,也在粘罕的压力之下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恶气,没有同东路军兵戎相见……
可随着女真在西北的那场大崩溃,吴乞买威望一落千丈,阿骨打老皇帝时代那些英雄名将也一个接着一个凋零殆尽。
大金朝局一时间也变得动荡不安,朝堂中人,也愈发没有选择,只能在现有宗室重臣中寻找自己的代言人。相对而言,较为保守稳重的粘罕要比兀术要更加能得朝中权贵支持。
只是这朝堂事,除了当年那些老去的权贵们,却还有群虎视眈眈的少壮亲贵。
更何况,兀术心思机敏,这几个月来,也开始学着宋人那套,着人印发了好些本画册,在亲贵子弟出没的青楼、瓦肆、烟馆大肆宣扬什么“宋金死战论”……
更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支持者们,居然炮制出一篇又一篇雄文,而后就在闹市中登高疾呼: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弃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顾渊又至矣!”
“……顾渊之心,未有竟时!以地事之,譬如负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你我祖宗父兄打下的江山基业,便是这样被只知享乐的亲贵们败掉……再败下去,只怕咱们女真便要亡国灭种!”
“河东之后,始有河北之危!河北饕灭,便是燕云倾覆……想我大金万里之国,如今已退无可退!”
最后这些沸沸扬扬之言,便在大金朝堂外汇成滔天巨浪:“——当朝亲贵,其速醒呼!”
而这样巨大的声浪,别说粘罕,就算是一手掀起它的兀术,也只觉得心惊!他本能地察觉到其间定有不对,可仔细思量之后索性听之任之。国家至此,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那他自然也要学着南面那位予智予雄,无所不用其极!
……
兀术那些几乎是公开的动作,自然不可能逃过旧日权贵们的耳目,而且他根本也没想过暗地阴谋什么。
粘罕原本还总觉凭自己威望,还能压得住这些年轻人,可是今天,见到年轻一辈之中,即便是拔离速这等西路军出身的军将都开始在同完颜宗弼往还,他也开始清醒意识到——这大金,怕是已然无法用东、西两路再做分野!顾渊的步步紧逼之下,怕是大金朝局注定会因为国策分歧而最终分崩离析……
行宫中传来脚步声,皇帝完颜吴乞买终于从他的御座上走下来,同这位大金如今身份最重的皇家亲王并肩而立。这二人如今也算同病相怜,各自在顾渊手中丧败一场,将手中核心武力丢了个干净,因而彼此间的矛盾也没有曾经那样尖锐……
“到底是年轻人啊,身上流淌着阿骨打老皇帝的血,就是性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了。”完颜吴乞买拍拍他的肩,看样子还是想要息事宁人,尽力周旋他们之间矛盾。
可完颜宗翰却摇摇头,深重地叹了口气,接过话:“——只可惜,今时今日,只凭年轻的血,已经救不了咱们大金的江山社稷!”
说着,他顿了一下,瞥了自己身边皇帝一眼:“吴乞买,这大金,是当年某与斡离不跟着老皇帝厮杀出来的!若想撑过这一遭,还需得听某的,将咱们手中实力收缩回北边去!只要能死死握住黄龙、上京、云内诸路,这场仗咱们总归还能拖下去!”
皇帝看了他半晌,却皱着眉,过了许久方才回应:“朕又何尝不知?”
“既如此,吴乞买还犹豫什么?”
“刚才兀术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的,你不是也听到了?”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兀术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咱们就这样,只是被顾渊的兵锋逼着退过燕山……怕是咱们如今胸口提着的那半口虚骄之气都散了,阿骨打老皇帝和你们打下的威望彻底崩溃……到时,臣服部族皆反,如野兽般扑咬上来,便如大辽末路,咱们又当如何?”
他的身侧,粘罕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完颜吴乞买见状,也不去问,只是清清嗓子,缓缓继续道:“粘罕,这里某也与你说句实话,其实这些年来,几场大败,最开始某是不在意的……
——最初听闻,兀术奔袭淮水一场惨败——那也无妨,本就是一场投机之举,败了也就败了;
而后耶律马五那个废物率全军而降,那也是他契丹降将,没有本事,也不肯出力死战,某虽恼怒,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就算青州城下,兀术那边又葬送了三万儿郎,某也只道是兀术无能,累死三军……
可后来,京畿路上,十万大军溃败疆场!青化镇中,一念之差,娄室殒命、整个西北局面彻底垮塌!某方才想清楚,咱们与宋人之间,攻守易势,其实已不是一军一将的失败,而是咱们大金再拿不出什么其他与宋人、与那顾渊拼了——宋金之战,从当初气吞山河打成如今这鬼样子,实非战之罪也!如今若是能以燕云之地,填饱他顾渊的胃口,换他收手,让咱们南北相安无事就好了……”
“谈和么?”完颜宗翰喃喃地重复一句,若有所思,“可是战或不战,选择之权已不再咱们!河北路上,韩世忠动作频频;河东路上,岳飞重立河东大营。整个冬天,宋人都在毫不掩饰地向这两路囤积物资武备,摆明了就是要发动侵攻,解决整个燕云!”
吴乞买,咱们若是退了,毕竟还有余威,某断定渤海、契丹、奚人不敢造次;蒙兀一团散沙,不足为虑,唯一可能被宋人裹挟着发难的只有高丽!而在北地,咱们拼这一把,至少还能纠集起二十万兵马自守!那样苦寒的地方,宋军若来,未必能讨得便宜。
可若是咱们不退,如兀术所设想那般,就在燕云之地与宋军决战,不相当于将最后的实力放在一场赌桌之上。若是赢了,必然也实力残破,未必压得住四方皆反,若是输了,不就等于是送上门去,被宋人一锅烩掉么!”
他说到此,手扶着刀,如一只老去的猛虎,恶狠狠盯着身旁的大金皇帝,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
“粘罕……”
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完颜吴乞买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是干涩的。
“兀术所提军略,朕想试试。哪怕最终不敌,若是能重创顾渊,也可以战促和,划燕山为界,让一切回到战前……”
“那若是打不过呢?”完颜宗翰又冷冷逼问一句。
沉默许久,只听得大金皇帝一声叹息:“败于猛虎,总好过被豺狼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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