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陶溪没让林钦禾陪他,一个人顶着寒风去了汉南医院,像上次一样买了一些水果,径直去了郭萍的病房,陶坚不在,病房里只有郭萍。
陶溪几乎没认出来床上那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女人,她脸部浮肿得看不出以往的样子,听到门的声响,十分迟缓地向门口望过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认清来的人是谁。
郭萍泛黄肿胀的脸看不出表情,努力张了张嘴,喊了一声“陶溪”。
陶溪抬脚向病床走去,什么称呼也没有喊。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话讲,或者说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就没怎么和郭萍说过话了,而郭萍也自那时起,对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用一双凝满愁苦的眼睛偶尔看着他,而他对这个眼神厌恶至极。
现在,他在郭萍那双更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笑意,她说:“你来看我了。”
“我来是为了陶乐。”陶溪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将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子上。
郭萍听到这句话轻轻点了下头,说:“陶乐在她奶奶家里,她想跟我来文华市看你,我没让她来,让她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让她转到这里读书。”陶溪说道,杨争鸣答应了帮他这个忙,会找一个不错的初中,下学期让陶乐转过来。
郭萍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她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是她的福气。”
她说完抬了抬那只插着针的手,有些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抽屉,说:“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木盒子,你拿出来看看。”
陶溪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手掌长的狭窄木盒,木盒应该是用边角料随便打的,粗糙而陈旧。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根红绳编织的平安结,编织它的那双手显然有些笨拙,平安结并不太平整好看。
陶溪盯着那串平安结几秒,猛地抬头看向郭萍。
“你妈妈啊,一双手细长细长的,画画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编绳那么慢,我教了她很久很久,她才编好了这串平安结。”
郭萍看着陶溪手里的平安结,似乎陷入到回忆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水,说话也温温柔柔。”
“她上门来问我,能不能借住在我家里,我看她怀了孩子,想着自己也怀了孩子,两个人可以做个伴儿,就答应她了,她也一点都不担心,刚住进来就给了一大笔钱,不想想万一我骗她钱呢。”
“那时村里其他家的媳妇都羡慕我,说我福气好认识了一个大城市来的贵人。我也这么想,我这辈子都在桃溪湾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了,朋友这个词我都不敢想,但她却是真拿我当朋友……”
陶溪听到“朋友”这个词有些呼吸滞涩,他听不下去了,冷声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她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将她付出生命换来的孩子留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她的亲人。
郭萍沉默下来,目光从那串平安结上慢慢移开,眼睛失焦地望向床头吊着的药水,她声音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继续道:
“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妈妈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她有时候说的话,画的画,我都不太懂,我唯一能懂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你的爱了。”
“她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给你画了画,写了信,还说以后要带你去很多地方,教你画画。那时我突然想啊,我能给自己的孩子什么呢,我以前哪里想过这种问题,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也不读什么书,跟我一样长大就结了婚,生了小孩,就这么一代一代的下去……”
“你妈妈让我知道,原来做人父母的,还要给孩子考虑这么多……我想我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什么,但那天她们说我的孩子身子弱,根本活不了多久,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我都还没有想好以后要给他什么……”
“可能就是这点不甘心,那天你爸爸他们来桃溪湾接你们母子回去,我把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们,那时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还有那串我自己编的红绳……”
“那是你的东西吗?”陶溪打断质问道,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并没有什么他设想过的隐情,一切只是一场私心自用的所谓母爱,把别人的命运当做礼物馈赠给自己的孩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转身离开,看到郭萍挣扎着向他伸了伸手,声音已经彻底虚弱下来:
“陶溪,对不起,是我偷了你妈妈给你的东西,我知道你恨我,不会原谅我,我是马上要下地狱的人,死了也见不到你妈妈,如果以后你去看她,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陶溪漠然地看着那只伸向他的插着针的手,曾经他无数次渴望过那只手能像牵着陶乐那样,牵住他的手接他放学回家。
他没有动作,神色冷漠地反问道:“你都知道我不会原谅你,为什么又奢望我母亲的原谅?”
郭萍的手渐渐垂了下来,半阖着眼睛,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清。
陶溪垂眸看着病床上的女人,这个他曾经期盼被爱,后来又憎恨厌恶的“母亲”,他最终没再说出什么尖锐的话语,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病,陶乐还在家里等你。”然后攥着那串平安结,转身走出了病房。
他本来还想问郭萍,这些年为什么不出于愧疚对他稍微好一点,但已经没有问的意义。
他来见郭萍这一面,只是对这十几年“母子缘分”的一个了断,从此以往,生前死后,他们都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陶溪走出了住院部的高楼,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寒潮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日,阳光正从东南方向照过来,他抬手遮了下眼睛,医院外的街道上亮起了绿灯,他跟着人流走向了街对面。
文华市这场寒潮来势汹汹,天气预告说的明日大雪,但其实在半夜就簌簌下起了雪花,一夜之间整座城市被大雪覆盖,只等待着人们醒来发出惊喜叹息。
第二天,陶溪在醒来后通过林钦禾知道了郭萍跳楼的事。
郭萍是在凌晨时从住院部的高楼上跃下的,她应该花了很大的力气将身上的管子与针头拔掉,陶坚在一旁的行军床上睡得很死,并没有察觉。
虽然地上已经覆了一层雪,但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不会有幸存的可能。
医院每年都无法避免有跳楼死亡的病人,毕竟不是每个人能忍受下来病痛折磨,于是有人选择一了百了的解脱。
陶溪知道郭萍选择死亡,不是因为病痛折磨,她来文华市并不是为了治病,只是想在死前见一面自己的孩子。
但杨多乐自始至终都没有去见郭萍一面。
郭萍给了杨多乐出生,给他换了别人的命运,而现在她给了杨多乐自己唯一的东西,她的死亡。
林钦禾低下头看陶溪脸上的神色,但其实陶溪除了在最初得知的那一刹惊诧,后来表情一直很平静,像是并不意外,也没有悲伤。
他没说什么,一个人走到窗边的羊毛地毯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落地窗外的纷扬大雪。
十七年前,两个雪夜里出生的孩子被人置换,从此人生倒错,命运逆转。十七年后,一切渐回正轨,偷换命运的人在同样的大雪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人看来,多会叹一句因果报应,可这十七年宿命颠覆间的错爱、遗憾、痛苦、悔恨、不甘……并不是一句因果报应能道得尽的。
而活着的人,还要在这场命运闹剧收场后,各自补缀裂痕。
陶溪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这十七年的记忆大多有郭萍的存在,那毕竟是他喊了十五年妈妈的人,可临到头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少,那些曾经的渴望,后来的厌憎,都似乎在眼前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不是郭萍,也不是自己。
林钦禾走到陶溪身旁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发现那只手是冰凉的。
过了很久,陶溪才转头看向他,轻声说:
“我妹妹也没有妈妈了。”
林钦禾抬手用拇指抹了下陶溪的眼角,将他抱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掌心温暖怀中人的手,对他说:“她还有我们两个哥哥。”
郭萍的后事陶溪没有参与,在文华市火化后,陶坚带走了一盒骨灰,后来陶溪听说陶坚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杨多乐,父子两人发生了不小的冲突,杨多乐大概是被陶坚打狠了,竟也跟着陶坚回了趟桃溪湾。
方祖清与叶玉荣知道郭萍的事后,只叹了句罪孽,两位老人起初恨不过要起诉郭萍,但得知郭萍的病后便暂时作罢了,如今人死灯灭,再多的恨也没了追究的地方。
陶溪托了清水县初中老师帮忙,给陶乐打了一个电话,小姑娘在电话那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夜之间要接受母亲自杀,自己的哥哥不是亲生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太过残酷。
“哥,你以后都不回来了吗?”陶乐哭着无助地问道,顿了顿又说,“我看到那个人了,他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他,我不想认他当哥哥。”
陶溪没法想象杨多乐会怎么跟陶乐相处,他跟陶乐说:“不回来了,但我还是你哥,你还是我的妹妹。”
陶乐一听又哭了半天。
陶溪安抚了好一会陶乐,跟她说清楚了下学期转学过来的事,又叮嘱了几遍吃药的事,才挂了电话。
处理完这些事后,陶溪与林钦禾一起去了一次方穗的墓,他将那串十七年前方穗为他亲手编织的平安结系在手腕上,与林钦禾送他的那串绿松石一起。
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给他的祝福。
两人扫完墓下山的路上,陶溪将脑袋凑到林钦禾面前,盯着林钦禾的眼睛问:“你刚才是不是悄悄和我妈妈说了什么话?”
之前他清扫墓碑旁残雪的时候,看到林钦禾神情认真肃穆地看了好久方穗的墓碑。
林钦禾抬手将陶溪白色羽绒服上围了一圈白毛的帽子兜上来,说:“你跟她说了那么多我,我当然也要表示下。”
陶溪整颗头都被兜在了帽子里,他愣了愣,想起自己说的那堆好似带男朋友上门的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把抓住林钦禾的胳膊,逼问道:“你说了什么?没说我坏话吧?”
林钦禾看着陶溪被一圈白色绒毛围起来的脸,挑了下眉道:“我能说你什么坏话?”
陶溪觉得这白绒毛弄的他脸痒,随手将帽子丢后面去了,点头认同道:“也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
他说完看到林钦禾嘴角掀起笑,意识到林钦禾在转移话题,于是赶紧扯回来问道:“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
林钦禾将那帽子又兜上来,一边说道:“没说什么,就是感谢你妈妈生下了你。”
“哦,那是要谢谢。”陶溪跟着林钦禾继续往山下走去,风一吹那一圈白毛糊上脸,他才意识到那帽子又在头上。
“你就这么喜欢这帽子?”
“看着很可爱。”
“哦。”陶溪又有些不好意思,往前跳了几步,但没有取下帽子了。
林钦禾回头望了一眼,青山残雪中阶梯式墓地寂静无声,方穗的那座墓已经看不清在哪里了,但似乎依旧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林钦禾对方穗感情是很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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