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不过是有些惊讶怎么前边儿才对瑛贵妃不满,后面忽然又针对起恭王府,听得皇帝这么说,便晓得这是帝王的平衡之术,自己没有置喙的地方,忙低着头道:“不知奴才何时传您的口谕?”
皇帝道:“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一个侧妃而已,也不需要等什么好日子。至于何时过门,十日后吧,就说是朕一早就挑好的人,如此也不算突兀。”
刘公公心头跳了跳,应了声,这就打算去办事,然而皇帝却忽然又喊住了他,十分慎重地说:“还有,你去传口谕之前,给朕把章太医喊过来,不要留记录,就让他单给朕看看。”
如果说方才的刘公公是怕搭错话而提着一口气,这会儿是真的吓了一大跳,连气都提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身体不适?”
皇帝皱了皱眉,“说起来奇怪,近日朕胸口总是发闷,倒也不咳嗽,只是常常会觉得困倦,想来不是什么大毛病。”
刘公公一时没说话,也没动静,皇帝好奇,一抬头,看到他一脸关切,像是走都不敢走了,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朕本身就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病痛十分正常,不愿意闹得人尽皆知才让你小心些喊太医过来。”
刘公公蓦地眼里含泪,却不能真哭,只道:“奴才只巴望着您万岁万万岁,那些病痛,若奴才能替您受着,就好了。”
这些话倒是把皇帝的心情哄得好了些,“蠢东西,病痛是能替的?人能活多久,老天爷有定数,快去办事吧。”
刘公公这才低低应了声“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太医院的章太医是世代行医,很有几分本事,他跟着刘公公从乾明宫侧门悄然赶过来时,皇帝正看过奏折有些疲倦,爬在桌上打瞌睡。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唤醒皇帝,这边章太医行过礼,才上前把脉,才诊了没一会儿,他面色骤然变了。
皇帝很平静,问:“不大好?”
章太医惊疑不定,又恳求皇上换一只手诊脉,老老实实摸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跪倒在地,说:“皇上,您这阵子的脉案看着原是很好的,可微臣方才,竟像是,像是诊出了风疾的先兆。”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把头重重磕下去,“微臣或许医术不济,诊错了也未可知,请皇上令太医院众人一同会诊。”
皇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风疾?”
风疾是一种极复杂的病症,历朝历代有不少人因此病而亡,就连大顺本朝,都有一位先帝是死于风疾,皇帝自然听说过一二,但是其中细节,他并不了然,直等章太医细致地说明白了,他才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头痛眩晕,浑身麻木,到得后来,甚至于会……不省人事?”
章太医吓坏了,“这只是微臣所见,微臣医术并未臻至化境,请皇上下旨,让其他太医一同为您诊断。”
“之前不是说朕的脉案不错么?”
章太医道:“凡是内里的病痛,都不是一天两天能瞧出来的,所谓积羽沉舟,忽然哪一天开始显露,是因为根子扎在里头正开花结果。”
言下之意既然有了病状,就是已经有几分严重了。
皇帝静静地想了想,却摆了摆手,“罢了,你的医术是太医院之首,朕是信的,不过先不要声张,你开方子给朕调理着,朕的药,只能经你的手,煎好后直接送到小刘子手里,不能让旁人知道。”
章太医颤颤地道:“是。”
皇帝又想了想,不再有别的吩咐,摆了摆手,章太医就跪安了。
这边刘公公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却又不能表现出哀伤,毕竟皇上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他只想守着皇帝。
愁了半晌,刘公公终于开口问:“皇上,如今已经快到未时了,奴才还要去传口谕么?”
皇帝看到他那一脸不舍的表情,又忍不住想笑,“算了,明儿你不当值了顺腿儿跑一趟就是,现在让你离开乾明宫,估摸着你不心安。”
刘公公觉得这话,像是好友之间说的,可他并不敢做皇帝的友,只能比平日里更细致地服侍皇帝。
这一日皇帝也没翻牌子,也没有别的情绪,明明是当事人,却比刘公公来得更淡然。
唯有临就寝前,他念叨了一二。
彼时乾明宫的灯已经熄了一大半,显得有些昏暗,珠帘被放下来,纹丝不动,影子长长地摊在地上。刘公公过来备晚间的茶水,脚步比猫儿的还轻,正准备搁下茶壶,便听到皇帝很小声地说了句“可要快些挑了,不然来不及”。
他知道皇帝在说挑什么,在里头还能控着情绪,出去后却忍不住抹了一把没掉出来的泪。
这一幕恰巧被旁边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是刘公公的徒弟,也是值得信任的人,此刻凑过来看,小声问:“师父,您被皇上骂了?”
刘公公瞪他一眼,“皇上骂我做甚。”
小太监又问:“那您红着眼,是哭什么?”
刘公公情知被人看出来了,否认没哭倒显得奇怪,便直接答了句,“我这把年纪了,哭自己没根儿。”
夜晚里的哀愁,总会随着第二日太阳的升起减轻些许,刘公公说完那句话后,就知道不能再让旁人看出端倪,稳了稳心神,在门外小眠些许,天擦亮就打起精神来应付着眼前的事。
而乾明宫想要扣住的信儿,绝对不会传出去,众人并不晓得皇上如今身体的状况,只当仍是正值壮年。
刘公公忙忙碌碌大半天,到了黄昏时分旁人来替了他,他才终于能去传皇帝的口谕。
跟着他的脚步,“恭王府将有一位侧妃过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当真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听到的人要么是幸灾乐祸,要么是目瞪口呆,连瑛贵妃都茫然了,在长富宫里问清荷,“我听错了?”
清荷也发愣,“没听错吧,皇上确实是给恭王府定下了一个侧妃。”
瑛贵妃拿茶的手,都不大稳了,“我不过是去乾明宫说了说,皇上就真的要打裴岚意的脸?”
清荷有些疑惑,“这有什么不好吗?皇上这么做,是因为信任主子您啊!”
瑛贵妃却道:“信任我?清荷,皇上从没有真真切切地信任过任何人。我说的这些话,皇上若有疑心,一定会去让人查清楚,再考虑如何处置裴岚意,可他什么都不多问,直接就塞了个人过去,而且恰好是我去了乾明宫后,就这么做了,你说旁人看了,会怎么想?”
清荷在原地呆呆傻傻地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道:“旁人会觉得是主子您挑唆的?”
瑛贵妃道:“对,他们会觉得,我在乾明宫里,说了对恭王府不利的话,皇上才忽然要给恭王府塞人,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如今皇子们都已经和朝堂牵扯不清,旁人会觉得我故意要搅得恭王府不安生,才在这个时候,唆使皇上给恭王纳侧妃。皇上若真的待我有心,又怎么会看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
清荷觉得这里头好复杂,又觉得怕不是瑛贵妃想得太多,但不得不承认,从前瑛贵妃走过的那些路,无一不是靠着多想多思,才能够稳稳当当。
所以清荷也没有多问,只往好处说:“主子,就算皇上真的一时忘记护着您,这件事上,怎么看,都是恭王妃吃了大亏,她拼着命给恭王殿下生孩子,恭王殿下却转头纳了新人,您猜她,还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和恭王过下去?”
瑛贵妃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狠意,“皇上那还能想法子挽回,若是恭王府这头真的能一尸两命,倒是走到了先前咱们计划的那条路上了。”
清荷忙道:“是啊,是啊,主子什么都往好了想才是,这后宫那么多人,皇上最疼爱的,还是主子,若是连您都战战兢兢,其他人该怎么活?”
瑛贵妃知道清荷小宫女出身,除了有一颗忠心把自己奉为天人,其余不算多出挑,尤其是眼皮子浅,这么多年了也没能养得深一些,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是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长福宫和乾明宫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什么在变,瑛贵妃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想明白。
多年来瑛贵妃已经谨慎惯了,放到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的言语对皇帝有这样大的影响,恐怕早都笑得满面花开,到得她这里,一直忐忑不安,最终是让人打点出一些赏赐,到时候若皇帝看重这位舒侧妃,她便也跟着风赏下去。
上面的算计,已经明明白白,可恭王府里接到消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岚意如今临近生产,孩子折腾得厉害,最是精神不济的时候,无力像从前那样管束所有人,而蕊花凝芙两人,顾着愤愤不平,都没心思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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