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梳洗毕,遣开女婢,我兀自择衣穿戴。
心下想着,今儿是入府第一日,终须穿得得体些,且气温又有所降低,便仍旧披上架间那件,曹操赐予的赤红色的白狐绒里鹤氅裘。
我搓暖手,正要开门出去,迎面撞见“漂亮眼睛”抬手作叩门状。
“……”
檐外飘着小雪,他今日,换了身天青色的曲裾。
我看呆了眼。
“怎么?隔了一夜,这就不认识了?”
“你来做什么?”
曹植侧身抱臂笑:“妹妹好生无礼,清晨见了兄长,竟也不叫一声。”
“我们很熟么?”
我嘴角轻扬,也学着他环抱双臂:
“某人不过早我一日出生,就贪这嘴上便宜,还上瘾了。人前是礼节,私下彼此同龄,‘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贵。还是讲明白些,以后你若仗着身高,要想让我唤汝一句‘阿兄’,可难着呢。”
曹植被我逗笑了,朝自己竖起右手大拇指:“呵,不过第一日,就敢如此跟我说话,以后,我定教你心服口服!”
“好啊,若你不如我,就须私下唤我‘阿姊’,如何?”
“成交。”
“不许摸我的头发!当我好欺负嗯?”
“我也不是好惹的,以后你须小心了。”
“嘁。”
我撇撇嘴,绕开他,正要下庭去,却被他拽起手臂就跑。
“喂!你带我去哪儿?”
“哈哈,是母亲命我来唤你的啦,早膳马上开始了!就你才刚睡醒!”
“哎,你慢点!”
……
秦汉时寻常人家每日不过两餐,但曹操毕竟是一朝司空,平日府中应备有不少点心,以后更无须担忧不到饭点肚子就饿的问题。
“我们这是要去前堂么?”
“对!是家宴,父亲早派人传了话回来,说很快就回府了。”
啥?司空府家宴?那一定满案都是豪华美食喽!?什么牛肉、羊肉、鲍鱼、野鸡、天鹅呀……各种山珍海味,肯定应有尽有!
我兴奋不已,馋得不行,正幻想着,等会儿如何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还要保持仪态,结果上阶一个不小心,险些被绊倒,幸由曹植扶住。
“真笨!”他讥笑道。
我只痴痴地笑,拍拍胸脯作松气状。
自南皮获救以来,拘束于崔氏女身份,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快跑了。一时心情舒畅,忘却烦恼,也不觉得冷了。遂搴起下裳,大大方方地跟着曹植,在后院里飞奔起来。
美食!吾来也!
曹植拉着我的小手,嬉嬉笑笑,踩过曲池梯桥,绕过风亭水榭,穿过一条又一条缦回长廊。登上云阶,满目尽皆碧瓦朱墙。仰头,便是斗拱翘檐,俯首,却是阁楼栈道。
檐外飞雪乱舞,雪花附在风铃身上,也贴在我的脸上。明明是冬季,我却能闻到,庭下萱草的芳香,正伴着清风,悠悠然蹿入鼻中。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眼前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玩性十足,正颇得意地扮演着一个好兄长的模样。频频回首,一颦一笑,蓦然间,竟令我有几分心动。
他忽而撒开手,趁我走神际,又故意揉乱了我的头发,一闪腰,躲开了我的徒手反击。
我虽跟不上曹植的脚步,但仍笑着拼力去跑,并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将他追上!
园里四处萦绕着我俩的笑声,几乎都要将冬眠的蛇虫都惊醒了。
那笑声太爽朗,太嚣张,最后的最后,只与风声、铃声、落雪声、脚步声、组玉铿锵声,一并消融在这幽深宅宇之中。
……
我们两个既高声欢笑,追逐打闹,从后院小园跑到前堂的廊道上,一路仆婢纷纷侧让。忽而经过一座四角亭,碰上四五个少年,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皆是公子打扮。他们正挤在一块,不知在玩弄着什么。
我不经意间碰到了其中一人的胳膊,他一个没拿稳,手中小竹筐便翻覆在地。一只蟋蟀顷刻便从筐中飞跳而出,再一瞬,辄没入栏外枯草丛里了。
“跑了跑了!我的‘尚书郎’!”
“快!捉住它!别让它跑了!”
少年们纷纷炸开锅似的,忙命仆婢去丛中捉蟋蟀。
其中有个五六岁的小公子,眼神凶狠,趁乱推了我一把:“还我们的将军虫!”
我踉跄着后退数步,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曹植跑得快,远远见我停了下来,忙回头笑着朝我招手。
蟋蟀主人是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年,年纪与我相仿,比曹植略矮一些,身瘦如松,肤白如雪,披裘佩刀,烨然若神人。他双手叉腰,一声不吭,只上下打量着我。
白脸公子身后还有个年纪较长的公子,他体态偏壮,满脸怒色,正要挥拳上前,被白脸公子横臂拦住。
“公子植在呢。”他使着眼神,小声道。
我应着曹植的呼喊,面露愧色,向蟋蟀主人鞠躬道歉罢,快步离去,根本不敢回头。
那白脸公子不知是曹操哪个公子,穿得竟比曹植还要华丽,看着并非善茬,今日将他得罪了,日后须留心提防才是。
曹植溜得极快,我没来得及问他刚才那几个公子的身份,他的人影就在廊拐间不见了,待走到前堂时,才瞅见他倚在门柱前,正喜出望外朝阶下挥手。
“三哥!三哥!这儿!”
三哥?那个膂力过人的“黄须儿”曹彰曹子文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下阶大踏步走来一健硕青年,跟曹操有七分相像,约莫十六七岁,却比曹丕还要强壮高大。他背弓提剑,满面春风,肤色略黑,看得出是久经暴晒的习武之身。他两步作一步,咯噔咯噔便踏上阶来。
“植弟,吾来迟矣!为何还未入堂?”
“乃静候三哥,共赴家宴也!”
曹植笑眼盈盈,替曹彰卸下箭囊,反背在自个儿身上,曹彰哈哈笑着,与他互搭着肩膀。两人像是十年未见似的,说说笑笑,聊个不停,末了,居然将我撂在一旁,径直走入堂去。
我愣了愣,即刻揽裙跟了进去。
喂喂!见了亲哥,这就把我忘了吗?
门口仆婢进进出出,我端起手,谨慎地避开他们,生怕撞翻大大小小的漆盘漆盒。
大堂宽敞明亮,时辰尚早,此刻并无多少公子小姐到场,卞夫人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下人们,左右并排摆置矮几,铺设席垫并席镇,且按不同规格摆弄食案餐具。
给卞夫人行过请安礼后,在女婢的牵引下,我于左侧次列次行坐下,曹植和曹彰却在对面首席次座坐下。首席首位留了两个空,想来,定是曹丕和甄妤的。
席座不同,几上食物、餐具也有明显区别,譬如左侧席位,虽与我同在一排,食案上的陈设却是首席规制,漆器颜色偏红,且有彩绘云凤纹,菜式也多了几样。
我低头细看,面前漆案,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只有一盘麦饭,一小盘腊肉,还有一小盘切得细薄的生鱼片。那装着长勺的瓦罐里,不知是菜汤还是肉汤,反正闻着味儿就十分清淡。
失望之余,我反而对曹植母亲油然起敬。
昨夜见她衣着朴素,不佩珠玉首饰,今日寻常家宴,亦不敢奢靡加餐,有半分逾矩。
前世素闻卞夫人以俭持家,以为不过《魏书》美饰。如今亲眼见证了,才知此人,果真不负曹操贤妻之名。
厅堂外,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公子小姐,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们遥遥望见了我,皆窃窃私语。我收回目光,提心吊胆地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敢东张西望,放松警惕。
适才在亭中碰见的五个曹氏公子,此刻也入了堂,除了那偏壮的公子去了末席,其余四人,皆在次席前排坐下,而白脸公子高居首位。
看来,他们在府中的地位,确实非同一般。
俄而,曹操众姬妾亦款款而至,在丫鬟婆子们的搀扶下,她们各自坐定。
夜里看的不甚清,今日晃晃明光下,方觉施朱傅粉的一行女眷,皆上下矜贵,姿容昳丽。但衣着打扮,又说不上奢华,只些许金翠首饰作为点缀,教人看在眼里,是十分舒服的景致。
左侧忽现一丽人倩影,翩然席地而坐。
我端着手,不敢打量她,余眼却瞥见,她悠悠然摇起扇子,不住地打量着我。
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
目光落处,是一双纤纤素手,以及一柄竹篾编织的便面。
扇形不方不圆,扇面有数重纹饰。细看犹见,竹丝盘桓曲折,如虬龙婉蜒,朦朦胧胧,又似红霓氤氲。霜雪般的手腕,随着扇叶徐徐柔转,时而扇来一阵幽风,夹带着似有若无的白芷、杜若香,丝丝缕缕,闻之,若有绮纨拂面之触感。
再往上瞧,只见那姑娘身着绮纱真丝襦裙,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头梳垂鬟分髾髻,耳着明月琉璃珰,眉画远山含愁黛,眸若星璨玉石彩,面比桃花隔叶笑,腰如约素气若兰。浅施绛朱,倚风含露,轻颦微笑,盈盈脉脉。
她就这么右手执扇,左手翘指,虚托着脸,慵慵懒懒地斜倚在案几沿,对着我微笑。
如果说,甄妤的美,是秋叶静落、清雅出尘的美,那她便是夏花烂漫、高贵妍妆的美。
她坐在那儿,精致干净,贵气四溢,不像个公府小姐,倒像个皇家公主。
注意到我这一排皆是曹操之女,我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应当就是曹植的长姐——历史上有名的曹魏清河长公主!
“见过长姊姊——”我于席上恭敬行揖礼。
凡与曹植相关,多少我都了解些。史载,黄初年间,曹丕要治曹植的罪时,曹植还去找过他这个长姐求情。她是曹昂的亲妹妹,也是自小没了生母,由曹操原配丁夫人一手带大。她的养母丁夫人,可以说是曹操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女人,看这光景,她应在府中很受宠,远超诸姊妹。
可她并不应我,反倒冷笑一声,转过头去了。
我悻悻地收回手臂,颔首低眉,不再多言。
貌美心高者,多清冷孤傲,这我是知晓的,只是被人莫名盯量许久,难免觉着浑身不自在。
我寻思着,今日出门前,我洗脸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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