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过,天气渐凉,转眼便要到曹丕及冠的日子了,府里提前半月便开始张罗准备。这当朝司空的嫡长公子的加冠之礼,自然要比我及笄之典隆重得多,然而最热闹的却不是这偌大的司空内府,而是及冠主人的新宅——曹丕的世子府。
世子府坐落于东寓广德门大街的尽头,与司空内府相隔甚远,却毗邻曹氏、夏侯氏府邸,与邺城衙署十分临近。作为独立的宅邸院落,它规模适中,各处建造都体现着曹家人惯有的俭朴之风。
是日九月三十,曹丕正式迁居新府,大宴亲朋,邺城权贵名士纷纷登门来贺。我和秦纯贪图热闹,自然一道前往游观,将皎皎装进鞶囊,早早就登车出门。
车驾随行婢女手中,那数罐由我亲手酿制的葡萄酒和葡萄干,便是送与曹丕的成人礼。除了当月新产的葡萄,我还往里头加了不少自制的蔗糖、蜂蜜,且藏于冰窖发酵了五月之久。
虽说早在张骞通西域后,中原便引进了葡萄、石榴、胡桃等水果,但葡萄酿酒工艺还不算十分纯熟。好在这是司空府,夏天进奉的水果颇多,花点心思寻来几十斤葡萄晒干并非难事。只是一年下来,卞夫人发放的例钱是存不住半丁点子。
曹丕一闻那酒香就乐坏了,取小匙浅尝一口后,连连赞叹那葡萄美酒,清冽香醇,比一般醴酒要甜,容易醉人,也容易醒酒,还抱怨我为何只制了数罐。
“听闻西域,盛产一类蒲桃酒,积年而不改其质,当地偶语云‘可十年饮之,醉弥月乃解’。所食逾少,心开逾益,所食逾多,心逾塞,年逾损焉’。子桓哥,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哟。”我轻笑着,恭敬地伸直手臂,敬了曹丕一杯酒。
宴上生人颇多,且女眷不得轻易入席,送礼毕,我抱着小壶葡萄酒,和秦纯携手去二嫂甄妤处。临走,还不忘给站在门口的卫大哥倒上满满一大杯自酿葡萄酒。
甄夫人年长我们九岁,平日里就像亲姐姐一样悉心照顾曹家姊妹,我和秦纯、节儿因此十分喜欢同她相处。在后院寻到甄妤时,只见她正与婢女们逗蹒跚学步的小曹叡呢。
“这叡儿,好生聪慧,满岁不久,竟都能走路了,果真不负了名里的‘叡’字!”秦纯笑着,给叡儿戴上一只新打的银手镯。我也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拿来逗小曹叡玩。
和甄嫂嫂喝了半盏清茶,寒暄了半晌,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秦纯告辞去游园。
“阿姊,你这哪里是游园,分明是想借机偷喝酒!”
秦纯不会饮酒,在我怂恿下勉强喝了几口便咳嗽,只追着我跑。我们二人嬉笑着,从芳菲小园走过迷迭幽径,从假山石群绕过曲沼兰圃,游遍了整座世子府,最后汗涔涔地在前庭石案前歇下。
“这石案好哇!”我摸了摸冰凉平滑的石面,又掬了掬滚烫的双脸,笑嘻嘻着坐下,“可比我院里那张大多了……”
秦纯见我头晕目眩的窘态,咯咯直笑:“阿姊……你醉了……”
“没有,这酒并不醉人,我不过吃了……半壶而已。”我费了半天才把酒壶安稳放下。
“还说没醉呀?”秦纯在对座坐下,为我理了理衣领,还用手巾为我擦拭额间密汗,“好在此处并无旁人,阿姊,听纯儿一句劝,以后切不可在有外宾的宴会上沾酒了!”
我不以为意,反倒伏在案上,前伸着脖子说道:“哼,即便我真醉了,纯儿,你军棋依旧下不赢我!”
“是是是,纯儿当然不如阿姊啦。”
“你撒谎,你哪里都比我强,你这是敷衍我的话,我不要听!……纯儿,你快说,你比我多才多艺,你要打败我!”
秦纯见我又发酒疯了,忍俊不禁,只得摇摇头:“别了,阿姊,那军棋我确实不会呀。”
“哎呀,喝了酒我心里烦闷得很,就陪我来一局嘛!你要是赢了,我……”我将皎皎高高举过头顶,疯笑道,“我便把这呆兔赠与你!”
“我不喜欢兔子,我才不要。”
“那你喜欢什么啊,好纯儿,快告诉我吧。”
秦纯拂袖掩笑,伸出芊芊素手,指了指我腰间的组玉佩,努嘴笑道:“喏——纯儿想要那个。”
“一言为定!”我把组玉佩一把扯下,置于案几,斜着眼嘿嘿笑,“可如若依旧是我赢了,纯儿你便要……代我誊抄那些礼制典章哦。”
“啊?那不是当初笄礼后母亲便吩咐下了的么?阿姊你竟还未抄么?”秦纯突然反应过来我并未全醉。
“哎呀,还有一半啦,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行吧,成交。”
我利索地从鞶囊中掏出装着军棋的小红木匣。
那是我不久前仿着后世军棋复刻的一套木制军棋,不过是更换了棋子之名,依旧是相仿的游戏规则:原有的一个“军旗”、一个“司令”、一个“军长”、两个“师长”、两个“旅长”、两个“团长”、两个“营长”、两个“炸弹”、三个“连长”、三个“排长”、三个“工兵”、三个“地雷”,分别换名为“战旗”、“大将军”、“长史”、“校尉”、“曲军侯”、“屯长”、“都伯”、“硫磺”、“什长”、“伍长”、“小卒”、“罗网”。
木匣展开即是棋盘,我和秦纯熟练的将棋子搅乱,反面覆盘,摆满棋位。
“石头——剪刀——布!”
“哇哦,是纯儿的刀赢了,我先翻!”秦纯拍掌大笑。
我们开局正玩得火热,并未注意到,此时门外有人入府,途经廊道,逢见中庭石案前,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下着稀奇古怪的棋,尤其是那个穿着束袖男装的姑娘,抱着个陶制酒壶,斜斜地倚坐在石头上,毫无淑静仪态,像个男儿般说笑。
“兵不厌诈,哈哈哈,纯儿你没想到吧?都伯不过诱饵而已啦,我的真实目的,可是要带着硫磺炸了你的大将军呢!
“阁下三张罗网,如今只剩一张……嘿嘿,待我小卒持剑挑破,可便要‘直捣龙城’咯!
“纯儿你听我讲,棋艺亦如行军用兵之道,绝非寥寥几日便能学会的……就说那战国名将白起、王翦、廉颇、李牧,也须从底层军士做起,凭借己能,积累战功,逐步成长为秦赵两国肱骨大将啊……”
酒酣耳热之际,我左手托脸,揪了揪红得发紫的左耳,朗声笑个不停。
秦纯只撇了撇嘴,颇为懊恼。
眼看她就要被我打杀得输了半数的棋子,忽听身后响起一声:
“让我来跟你下一盘。”
秦纯抬头,顿时错愕,看呆了眼。
我睁开微醺的眼睛,将右臂搂着的酒壶换到左臂,用右手继续托着脑袋,慵慵懒懒,侧眼望去——
只见绿漆栏杆后,一个披着蓝袍,藏着左臂的轻装青年,正闲逸地倚在朱红廊柱旁。
他的脸型方正,白面星眸,眉宇酷似曹植,神情冷峻,若有威色。而装扮多有战国之风,发髻斜盘,额系绣帛,两鬓垂着几缕青丝,腰后佩剑,足蹬武士长靴。斜倚时如山倾,待站直身躯时,又如青松般傲岸挺拔。
我醉眼朦胧地打量着他,他恰好也在打量着我。
“嚯——这是谁家少年郎,怎生得这般俊俏?”我半醉半醒地扶案而起,指着秦纯笑道,“纯儿稍坐,待我为你搭条红线去——”
秦纯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呼唤阻拦:“阿姊,别——”
廊道上青年一个翻身越栏,跳下阶来,即按剑上前,还给了我身后秦纯一个眼神示意。
我并未过多留意,只嬉笑着,抱着酒壶,踉跄地走到他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习惯性地探出右手,踮脚比较了下身高,卖着酒疯笑道:
“哎!大高个儿,你是打秦始皇陵来的兵俑么?”
陶俑在汉魏时期也十分盛行,只是他不会想到我说的是千年后挖出的惊世奇迹。
他盯着我的装束,也盯着我怀中的酒壶,只微笑不语。
我正狐疑他是聋子还是哑巴,可眯了眯眼,见他长得确实十分好看,我不禁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瞬,旋即调笑道:“‘少年见罗敷,脱巾着幧头’,小公子,你有眼福了,今日这儿正有一位当世‘秦罗敷’呢……”
我指罢身后羞怯的秦纯,又坏笑着动手动脚,想揭下他额间绣帛:“快快取下汝之抹额,随我去见罗敷——”
那人眼疾手快,扣住我的右手腕,冷笑道:“什么抹额,适才下棋长篇论道之人,竟连军士冒絮也不识么?”
“你是从军之人?”我听了愈发来劲,更想试试他的身手了,于是挣扎着欲摆脱其擒拿,和他对了几招,没想到在即将触碰到他左臂那一刻,他一个闪身,反手把我推开,还趁机夺走我左手中的酒壶。
“你的武艺,是子桓教的吧?”
青年军汉莞尔一笑,松下紧绷的脸,嗅了嗅酒香,轻酌一口,说罢“好酒”,竟仰头一饮而尽。
我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被他一推,跌倒在地,酒醒了大半,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喝完我那最后半壶美酒,十分羞恼,起身作势撸袖,正欲与他火并,却被掩嘴偷笑的秦纯一把拉住。
秦纯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好阿姊,快醒醒罢,他是夏侯家的族子,单名一个‘尚’字。”
噢?夏侯尚,是……曹魏什么将军来着?
我定睛看了看秦纯,忽而灿烂地笑道:“好妹妹,你也没醉,却为何似我这般面色泛红呢?”
秦纯暗暗掐了掐我的臂膀,忍俊不禁,拼命用眼神示意,我又瞟了几眼那少年郎,顿时心领神会。
哈哈,纯儿,这下你也让我逮着把柄了吧?
我拉着秦纯靠近那夏侯公子,秦纯恭敬地行了一礼:“纯儿见过伯仁哥哥。”
酒壮人胆,我也学他傲然姿态,单手叉腰,仍旧浪荡地笑:“我当是谁呢……原是从未逢面的尚哥哥呀,怎么,你不是在军中任职么?如何会出现在这儿呢?”
夏侯尚眼中,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遂饶有兴致地缓步靠前,直抵在我跟前。他长得极高,肩膀都没过了我的头顶,仰头与之对视时,顿生一种泰山压迫之感。
他右手提壶靠背,俯身低语:“早听闻上次南皮之战后,司空府里,来了位好生了得的妹妹,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实在威风!”
我怯怯地后退数步,连连打哈。
夏侯尚将空酒壶置于石案上,毫不客气地扬袍坐下,似笑非笑:“吾从军征伐,前月追袭海贼管承,伤了左臂,司空特允我返邺,来为子桓冠礼作赞,昨夜方骑马回城……”
他弹指敲了敲那只酒壶,纳罕道:“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敢在你二哥那儿偷来如此珍贵的酒吃么?”
“什么叫偷,这酒,可是我自己酿的呢,纯儿你说对吧?”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秦纯,却见她出神地望着夏侯尚掩在蓝袍中的左臂,欲言又止。
“噢,你还会酿酒?”夏侯尚挑眉罢,讥讽道,“酒是好酒,却也易让饮酒人变痴呢。说什么棋艺如兵法,你也只会欺负我纯儿妹妹了。来!我替她来与你下一局,敢否?”
“欺负”二字只被我听见一个“负”字。
“嘁,纯儿是我最好的姊妹,我怎会负她!来就来,谅你也是个新手小白,休想赢我!”
我用手背虚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气,即刻与他相对而坐:“伯仁兄台,你虽是从军之人,却也未必懂我这军棋。你可得做好代纯儿给我抄书的准备。”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缨妹妹,话可不能说太满,小心咬着舌头。”
“哈哈,等会儿你就知道被打得咬舌头的人是谁啦!军中无戏言,你这也算是立军令状了,不许反悔。”
我开始耐心地跟夏侯尚一一讲解军棋规则,他听了半晌,只傲慢地摩挲着木块上的棋名。
“缨妹妹,我寻思着,吹嘘棋艺如兵法的你,若不曾读过什么兵书,军旅典制也应了解一二的,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官么?将军府属官又是哪些?棋子官衔虽非胡诌,实在不成体统,料你也不知他们的俸禄几何。”
“少废话,你玩不玩?”
“请。”
……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的什长刚从行营登上临近山界的兵站,就被他远在后方的都伯从上来杀去。
“啊,你偷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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