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出其不意,不是你说兵站犹如驿站,同轨相连,可来去自如么?”
我悄悄调兵,可一出校尉就被他的长史盯上了。
“你怎的知晓我欲过战线?”
“绥靖之策,自古有之。”
我的大将军行至前线中路,竟被他两个硫磺前后夹击。
“好一个火攻夹击,你是从偷渡过来的,你太奸诈了!”
“兵不厌诈,这可是你说的。”
“伯仁哥的记性,确实不错。”
“缨妹妹的‘兵法’,确实拙劣。”
“……”
于是很快,我的大半棋子都被他歼灭了,最后只剩一个屯长四处逃窜。他也不急着砍倒我战旗,像猫逗老鼠似的,将我逼赶到大本营旮旯处。
夏侯尚哂笑:“看来,子桓只教了你些许武艺把戏,并没有将精妙的棋艺传授于你。”
我佯怒着一拍石案,却不慎推碰到了皎皎,皎皎受惊后前腿一蹬,作势要跑。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尚反应迅猛,未及白兔落地,就被他用右掌托住。
他浅浅一笑,将皎皎递还给我。
“不服不服!这种翻棋的玩法运气成分太大,我再跟你来明棋与暗棋。”
“你也知道这种军棋多凭借运气啊?”
“……”
我的确低估了古代军人的军事素养,特别是夏侯尚这种文武兼善之人。果不其然,他又胜我两局,作为一名资深的军棋玩家,我顿时觉得甚是丢现代人的脸。
“今后可还敢纸上谈兵了?”
“好吧,你们赢了!”
我向秦纯投去幽怨的小眼神,此刻她竟站在夏侯尚身后。
如今酒醒了,我倒颇不情愿地把石案上摆着的组玉佩推上前。
“纯儿,这玉佩是搁你那儿放着的,我日后还会赎回。”
秦纯掩嘴偷笑,作势去拿,玉佩却被夏侯尚捏在手中打量:“这玉组佩可是司空府嫡公子的规制,你竟有一块?看来曹司空,确实对你疼爱有加。”
嫡公子独有?原来,曹植把他的那块送给了我。
知道内情的秦纯不语,只笑着看向我。
“君子不夺人所欢,”夏侯尚将组配推还至我面前,起身摸了摸秦纯的头,“纯儿,你不必为此人抄书了,也不必惦记她的玉佩,回头我去你子桓哥那儿,给你要几块来。”
府中众人皆知,曹丕有收集玉石的癖好,去他那儿索要一块上好的玉佩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夏侯尚到底什么来头,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秦纯被他一摸头,脸羞得跟春日里我院前的桃花有得一比,她微微颔首,抿嘴笑道:“伯仁哥哥说的是,纯儿与阿姊玩笑呢。”
而觉察出猫腻的我,只敢在石案前憋着笑意。
夏侯尚兴意阑珊,睥睨了我一眼,也不多言,右手一扬长袍,便往世子府宴席方向扬长而去。
待此人走远,我即刻跳上前跟秦纯嬉闹在一处。
“哼,纯儿!你看看你的伯仁哥哥,代你下棋,可教我颜面扫尽了呢!”
秦纯仍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打趣我道:“分明是阿姊自己吃那般多的酒,有意激他。方才那轻佻之态,略略略,也不羞!”
“好你个坏纯儿,你竟不站我这边了么?”我捏着她白净的双脸,“我发酒疯时,你也不拉着我些,定然是想看你阿姊的笑话呢!”
秦纯被我折腾得失了笑态,赶忙扶着我坐下:“我的好阿姊,你还是歇歇罢!仔细又让皎皎逃走了。”
我双手托腮,鼓起腮帮子,仍旧发牢骚:“唔……好生无趣,竟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此刻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而想起什么,我嘿嘿一笑,凑近秦纯身前。
“哎,纯儿,你快与我说说,这位伯仁哥哥的来历呗!”
“他呀——”
秦纯也托起下巴,仰天喃喃道:“他跟我阿兄还有子桓哥,都是一起长大的……”
“听说是夏侯将军的侄儿?”
“嗯。他是夏侯家最受深受司空器重的公子,不骛声色,颇有军功。只是平素他并不爱与人交谈,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见他说那么多话,还笑了那么多次……”
“这个人这样古怪吗?”
秦纯叹了叹气:“他跟你我的身世相仿,也是个乱世流离的苦命人儿……”
我顿生兴致,将皎皎揣在怀里,认真听秦纯的讲述:
“当年,司空初兴义兵,兖、豫大乱,到处闹饥荒,夏侯将军为了养活兄弟子女,都顾不得自己的幼子,伯仁哥哥少孤且贫,虽远受其叔父照拂,到底与布衣子弟无甚区别。好在他并未没于平庸,天资聪颖且勤苦治学,很快便为夏侯将军重视,欲接来许都留在身侧。
“偏在那年,伯仁哥哥唯一的胞妹夏侯英走失了,许是被山贼掳走了的罢,我也说不清,据说是外出樵采时不见的……唉,世罹多难,这天下乱了数十年了,瘟疫、蝗灾、旱涝、盗寇、战乱……样样没少,无止无休,不知何时是尽头。谯县虽为司空故里,也早已满目疮痍了……”
夏侯英?我瞬间想起的竟不是夏侯惇的先祖夏侯婴,而是当年红帐中,袁谭那小女袁莺……为何这个世界的崔缨、曹缨、夏侯英、袁莺的命运竟都如此可悲呢。
听罢这夏侯尚的故事,我沉默了。
“初见他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们尚在许都,他初来府中诣见司空,虽粗褐布衣,却少年老成,明礼自持,从容不迫。他颇晓诗书,又能武艺,对长者所问皆应声而对。司空爱其慧敏,特令他侍从子桓哥哥,从军征伐,为军司马……”
秦纯回忆这段过往时,眼里都是光芒。
“伯仁哥哥如诸公子般,可得自由出入司空府,我阿兄常常戏称说‘战国有四公子,当今乱世,曹子桓、曹文烈、夏侯伯仁再加我曹子丹,可不就成曹家四公子了嘛’!”
秦纯忽然笑了笑,托起双腮:“伯仁哥哥虽性冷寡言,但跟二哥一样,对我们几个妹妹都是极为温善的,阿姊你要相信,他真的不是坏人……”
秦纯起身,看庭前枫叶飘零片片,跌落石板,她静思了良久,不知何处安放的素手终于叠放在了身前。
“如今数年过去,昔日困顿少年不复,已作马上持戟小将,已为帐前掣刀军司马,胸隐甲兵,身为士卒先,前途,何其明亮啊……”
我悄悄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嘿哈!你个呆纯,哈哈!你心悦那少年郎,对么?”
这个时代部分贵族女子思想远比我想象得要开化,秦纯听了我的质问,并不否认,也不见得十分期待,她只是低眉,拨弄着手指,坦言道:
“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心存好感,觉着世间有这般儿郎实在可敬可叹,再说了,你我的婚事哪能自己做主?纵然我心许于他,也不得不拘于礼防啊。倘若他年,黄昏下,青庐中,与你共饮合卺酒的,不是你心上人,岂不徒生悲戚?不若从一开始,便不要心思逾矩。”
“逾矩?”我忽而落寞地叹息,自嘲道,“我崔缨,生来便被钉在逾矩柱上了。”
“嗯?”秦纯迷惑地回过头。
我耸耸肩,继续扯回话题:“且放宽心啦,你有两个如此关爱你的阿兄,何愁……”
我好像忽然记起什么,顿时愕然,认真地问她:“等等,纯儿,你——当真喜欢那夏侯氏?”
“怎么了,不妥么?”秦纯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可还有什么同胞姊妹?”
“除了我阿兄,还有个小我三岁的阿弟彬儿,并无姊妹。”
我松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坚定地承诺道:“相信我,纯儿!将来的婚事,定会如你所愿!”
秦纯虽不知我深意,却知我善意,遂笑眼盈盈,牵起了我的手。
我看着那双如秋波般深情的双眸,内心慨然:纯儿,你可知,历史上,大将军夏侯尚的嫡妻就是曹真的胞妹啊!那个‘曹氏女’,为夏侯尚育有一儿一女,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玄学名士夏侯玄,一个是深有谋略、司马师的妻子夏侯徽。历史上,曹丕对这个义妹很好,甚至不惜为了她赐死了夏侯尚的小妾。虽然,那是后话。
相处那么长时间,都未曾想过这回事,只怪我看书不仔细,记不甚清了。
我郑重其事地对秦纯笑道:“纯儿信我!你定然会成为一个好母亲的!”
秦纯表情复杂,脸红得像石榴籽一样,笑着推搡开我:“阿姊,你可又发酒疯啦!”
我们欢笑着互揽胳膊,提着空酒壶,抱着皎皎,走上红廊,继续游园赏景。
日至正午,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突然忆起那个夏侯伯仁的话,我连着想到后句:
花盛则衰,爱满则痴。
历史上的夏侯尚,战功卓卓,却是个痴情种。曹丕因为夏侯尚的小妾抢走了秦纯的宠爱,直接杀了那个小妾,当夏侯尚出征归来,知道这件事后,痛不欲生,甚至掘开坟墓想再看那名小妾一眼,没过多久就抑郁而终了,而曹丕在夏侯尚病危榻前,泪流满面。
脑中无端拼凑想象出这段历史记载的画面,我皱紧了眉头。——我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同这段记载联系起来。
“只希望我们姐妹每个人,都能嫁给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耳畔似又响起秦纯之前的话。
纯儿,倘若你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你还会对他如此单纯的喜欢吗?你真的相信他是个“好人”吗?
而那个冰冷寡情、城府深幽的少年郎,很多年以后,是如何变成敏感多情,忧惧终日的大将军的?他到底是真的深情万种,还是跟曹丕一样喜新厌旧?
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愿自寻烦恼,很快便将此人抛之脑后。
原来这就是历史,原来那些藏在冷冰冰的历史背后的真情假意,谁都说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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