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瞪大眼睛问道:“谁?先生适才说谁?”
“杨夙,杨叔夜,杨护军。”
“哪个杨?哪个夙?”我惊悚而起,险些摔倒。
“胡杨之‘杨’,夙夜在公之‘夙’。”
我震怖不已,忍着膝盖疼痛,一瘸一拐地朝郭嘉走去,抓住他的袖口,激动得声音发颤,话都说不清了:
“真的是我的旧人杨夙么!?他……他也来了?他也在曹公帐下谋事吗?他在哪儿?就在这邺城吗?……郭先生,请您告诉我!我的朋友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渴望地仰视着郭嘉,喜不自胜,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答案。
可郭嘉的眼睛里只有落寞之色,没有丝毫光彩。
“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
“为什么?为什么?”
此刻,郭嘉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意识到不对劲,我渐渐退去笑意,紧张地追问道:
“杨夙……我的朋友,他还好吗?”
听到这儿,郭嘉眼睛竟也红肿起来,可随即他便回神,转头,怜悯似地盯着我,一句一顿地告诉我道:
“崔姑娘,你来晚了,他……已不在人世了。”
五雷轰顶般,心脏骤停,我彻底失去笑意,一时茫然,眼神空洞,只有睫毛轻颤,继而瞳孔紧缩。
“晚了?什么叫做……晚了?”
“晚了,就是死了。”
我松开郭嘉的袖子,扼紧心口,恍恍欲倒,四顾茫茫,竟不知身处何地。我只怀疑自己在梦里与郭嘉对话,为什么这个世界告诉突然有人告诉我,我朋友‘也来了’,然后却‘没了’?
“我刚来,我还没见到他……他怎么会……就……”
捂着欲裂的头颅,面孔扭曲,欲哭无泪,仍是不信。我愤恨满腔,悲怆地质问郭嘉:“是谁?是谁?谁杀了他?杨夙他究竟怎么死的?”
郭嘉淡漠地转身,折返书案前。
“还记得今日堂上,司空当着诸臣的面,说时时因你想起,当年帐前一人吗?”
“那个人……就是杨夙?”
郭嘉安坐于席,双手垂膝,点了点头。
“在嘉来曹营之前,叔夜便已是司空帐下最信任的儒将,素来随侍曹公左右。后迁护军,禁卫皇室,掌武官任选。建安五年,其参与谋逆,被腰斩弃市。”
最信任的儒将?谋逆?腰斩弃市?
太多信息灌入脑中,我只痛苦地感觉到一阵耳鸣。忽而想到什么,快步上前,我不甘心道:“郭先生!你既说杨夙也来这个世界了,那他决然不会死的!”
“何以见得?”
“杨夙是我们21世纪的高材生!他精通理工,多才多艺,人缘也好,对军政之事又有莫大的兴趣……他很聪明的啊!他……他怎么可能会反叛曹司空,做这样蠢事!?”
“是司空亲下的命令。”
“不可能!我的朋友他有将相之才,杨夙不可能就这么死了!郭奉孝,你骗我!!”
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全然失了仪态,跌坐在地,无名的恐惧又席卷遍身,我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开始蜷缩着呜咽地哭。
郭嘉似生恻隐之心,他缓了缓,轻声说道:“叔夜的旧人,竟是这般怯懦软弱么?”
耳朵听不见这个时代任何古人的话语,我的心只在我那同时代的“亲人”身上。
杨夙,杨夙……你真的不在了吗?如果连你都战胜不了这乱世命运,我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啊,我竟不是孤身一人,原来回到这个时代的人,还有你,你比我还更早经受乱世摧残……腰斩?我怎么也不敢想象,这样的酷刑会施在你身上啊!
“叔夜……是他的字吗?”我哽咽着问。
“然。”
“先生,请相信我,杨夙……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他……不会死,他一定,是回家了!”我心乱如麻,想到什么便从口中说出。
“回家?”郭嘉怅惘,“兴许吧……”
我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抹着眼泪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嘉扶案而起,忽然咳嗽起来,但终究很快消退,他慢慢地走近了。
“嘉与叔夜,少时便相识,后来嘉入曹营,与其更为莫逆之交。他曾与嘉说过,他的故乡,有个叫崔缨的女子,很喜欢历史与文章,说在这‘三国世界’,最欢喜、最敬慕之人,便是我郭奉孝……”他淡淡一笑,“我那时不信,问彼女是谁,叔夜只说是他一个旧人,一个断了联络的旧人。”
郭嘉伸臂将我从地上扶起,我颤巍巍地,不敢抬眼看他,却听他慨然叹息道:
“崔姑娘,嘉已知你意,承蒙青睐,在此谢过……能与后世慕己者相见,知后之君子犹未忘记郭某,郭某此生无憾矣……”
我泪眼朦胧,没想到杨夙还留给我这样一个大人情。
于是我深情地对郭嘉说道:“郭祭酒,我来寻你,并无恶意,你可知,你阳寿将尽,就在……”
“就在北征乌丸之后,”郭嘉抢先说出,“当年与叔夜最后一面,他与我说了。”
“你都知道!?”我又被郭嘉惹哭了,急火攻心,哑着声音问他,“那你为何还不好好爱惜身体?仍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地处理公文?你知道熬夜会使器官功能衰竭吗?你知道熬夜对你神经损伤有多大吗?你傻啊,郭奉孝!”
“天命如此,何须多言。”
“先生还信天命?”我气打不过一处来,“那我崔缨生来便注定要被赐死,岂不是什么都不做,直接等死好了?郭祭酒,你知道后世有多少人替你惋惜吗?你知道因为你染病早殁,多少人污蔑你是得的‘风流病’么?还附会造谣你吃五石散……先生,你知道曹军没了你会变成什么样吗?”
“曹军没了嘉仍旧是曹公的雄师劲旅!”
郭嘉突然打断我的话,他凄凄的目光表示他也很悲痛自己短命的事实,却根本不信什么改命的话。
郭嘉背对着我,撑着柱子,单背着手,叹息良久,忽而俯首沉吟道:
“姑娘,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岂是我等凡人可改。郭某为何非要听从姑娘之言?凭姑娘是叔夜的旧人?还是凭姑娘司空养女的身份?你说你敬嘉慕嘉,嘉诚惶诚恐,恐姑娘敬慕的不过一‘天妒’虚名耳。至于生后污言,盖世说纷纭,功过任人评说,史书千载名士,岂可全得善终,嘉独何人,以堪长久?这世上,既有你崔缨这般诚心仰慕之人,自然应有不喜嘉之行事之人啊。”
“可那些人为黑而黑,将你捧上天还要恶狠狠地摔下来。看到那些讽刺先生的话,我真的很难过……”我抚膺痛惜,“意难平啊,先生,意难平……为何自古以来,都有如此之多从众叫嚣的看客?后世网络时代踩一捧一的现象真的不会少了,我容忍不了那些随意辱骂古人的人,我替你和诸葛先生觉着委屈……”
郭嘉回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好孩子,不必为我感到难过,人生一世,茕茕伶仃,生前尚有不尽忧思,死后何须计较。彼时嘉已为荒冢枯骨,那些流言蜚语,哪还能听得真切呢?”
我仰面与郭嘉对视,原本痛苦如蔓草滋长,却被他温和一笑消减了,遂哽咽着说道:
“乱世浮沉,为臣贞良。士死知己,死得其所。独君无福,凄凄早殁。生已负时俗之讥,身死千年犹见谤。廿五年前,史海惊鸿一瞥,二字谋士,其意自若,独具风骨。与先生有关的欢笑快乐,盈满多少人的青春。我们都曾风华正茂,自在真实,希冀未来才华尽展。其实,您与我们常人多亲近。”
郭嘉抿抿嘴,垂眉低吟:“姑娘厚爱,嘉恐承受不起,向来欢喜不长存,你说你很想见我,如今见着了,可曾有何失望呢?”
“没有!先生!”我连忙答道,“在崔缨心里,您永远是算无遗策、贞良死节的军师祭酒,是曹公帐下第一谋士。”
郭嘉又笑了,他侧身踱步:“姑娘高看在下了,郭某才学疏浅,不过小小一祭酒,令君与公达谋计之功勋,犹在嘉上。嘉随曹公十年有余,自问无愧于为君谋业,如此而已。”
“是,曹公一生征伐无数,文武从者如云集,可兢兢业业、纯心纯意且与曹公心意相通之士,只有你郭奉孝一个。曹公欲以后事托付先生,先生早殁,曹公便是孤独一人了。”
我见郭嘉略有动容,继续上前说道:“牺牲在曹公辟业大途之士有那么多,为何偏偏你郭嘉令公辗转难忘?缨料想,曹公与先生情投意合,是君臣亦是良友,先生中年夭折,何尝不让曹公深感抱负未尽、宏业难成?奉孝,你就不想跟你家曹公一起看看,这大好的河山,一统的天下吗?”
郭嘉攥紧了拳头,隐忍着闭上了眼,良久,一滴浊泪滑落,滑过他那略有皱痕的面庞。骤然睁眼时,却见他眼中密布血丝。
“逆天难,难呐……”他迈出沉重的步伐,咳嗽着,俯身去拾地上的竹简,“姑娘从前喜欢的诸葛先生,不也是同样‘死而后已’吗?”
我咬着下唇:“莫提那位孔明先生了……缨同样也有负于他,对他未曾始一而终……然其在后世所受谤讥,并未比先生少……逆天是难,可事在人为。郭祭酒,天不让人活命,何不将天戳个窟窿?先生只管好生修养,将这几年奔波耗尽的心血补回,一切都会没事的。”
“姑娘又错了,史已成定局,万万改不得。”
“如何改不得……”
我转念一想,悚然问道:“莫非杨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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