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坐在中学时代喧闹的课堂。
历史课开始了,老师第一个点的人就是我。可我却正在走神,目光只聚在窗边后排最高的那个男生身上。
回忆里的那个人,真的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崔缨,请你用白话文解释下‘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秋,朕独爱之如一’是什么意思。”
嗯?是在叫我吗?
我在全班同学诧异的目光下,飘离了座位,可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因我而移动,当我回过头时才发觉,座位上明明还站着一个低着头回答不出问题的崔缨。
我急速地往窗外飘去,可根本没有人看得见我。
我的心里感到焦虑,感到怅惘,可不再绝望。
我还梦到了中学校园操场。
同学们都在拍毕业照,他们欢歌笑语,载歌载舞的,仿佛这一时刻地球都在为他们停留。我看着大家,留下了羡慕、不舍、悔憾的泪水。当所有人都站好位置时,我才回过神来,匆忙在人群中寻觅自己的身影。
可是不对啊,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我刚刚又是在找谁呢?
“嘿,能给我们拍个照吗?”
那个男生笑着说完,就把相机递在了我的手里,只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三二一——茄子——”
毕业照拍完了,人也都散了。
我站在原地。
呜咽痛哭。
一阵白光刺眼,直把我惊醒。在头昏脑涨的发热中,隐约察觉左右两边有人将我拖拽下船,仓促之间,鞋子不慎坠江,可怜也无人替我捡,而后便是双手受缚,还被推进了颠簸的车厢之中。
天冷极了,碎雪穿过车窗,飘进了马车内,我瑟缩成团,身上却无丝毫衾被取暖。浑身是伤,腿上,手上,肩上,脸上,被风一吹,就更疼了。车马疾行,让我胃里一阵翻涌,那时我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逃跑了。
我明白,自己已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车外甲兵忽而在马嘶鸣声中停驻。
这是到刘备军营了吗?
我不敢多想。
那是驻扎在了公安城外的刘营。天寒地冻,已近日暮,我只披头散发,光着脚丫,踩在深厚的积雪里,雪愈是白净,便愈是衬得我双脚发黑。如今这狼狈不堪的模样,与禽兽无异。仿佛我不单是他们的俘虏,还是他们与孙氏会猎云梦,最终得胜而归的所获猎物。
行走在军帐间,昔日刘备之女被拖拽画面,仿佛若前生。
说实话,跟杨夙敞开心扉彻谈后,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尤其是他那句话很吸引我——我在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也曾拥有过很多简单的快乐和幸福。
而现在,我好想回去。
可我不愿相信,刘备诸葛亮会那么好心,会平白无故地送我平安回去。我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足智多谋忠贞死节大名垂宇宙的诸葛亮——即便他是我儿时最崇拜的古人,也不能信任。
曹刘孙三家,都是一世军阀,行事无不以利为先,我不愿成为他人手上的筹码,我一定要伺机出逃。我暗暗地这样告诫自己道。
琢磨间,已步入主帐门。
踏入的那刻,我被一阵暖洋洋的熏气直扑了个满怀,而后便是耀眼的烛光将我团团裹挟。体温回归,身上的寒意瞬间退去过半,我掩起破袖,怔在原地,等一点点挪开时,才发觉自己所在营帐,温美得像一场幻梦,而柔和的黄晕光圈,映照得我睁不开双眼。
这个地方,不像重要的军政会议场所,更像是家常小宴,君臣欢笑和乐,气氛异常融洽。那些在座闻名的文武官员,基本都是寻常相貌,并不能给人一眼惊异的感觉,且他们打扮都随性自在,可伸颈细语交谈时,却自有不可侵犯之威严。
我漠然站定,迟迟不愿下跪。
“汝为曹氏之女乎?”
坐于首席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手垂放于膝前,他笑吟吟问我罢,放下耳杯,即刻抬手示意帐内噤声。
如果说,初次见到曹操时像是如临虎豹。
那此时,初次与刘备相见,此君在我心里,就是一尊狰狞的佛像。
即便是真佛,也依旧狞怖;
即使后世颂歌再多,终究立场异然,更何况,我还是他毕生宿敌之女,料想他恨不得夷族曹氏三代,才得解昔年衣带诏之血仇。
于是刘备三问我身份,而我三不答。
众以为聋。
“曹仁死守江陵,终为周瑜所破,数月前,掳我二幼女者,正是曹仁之弟曹纯。今也者,风水轮流转,而姑娘仍桀骜如此……”刘备敛容,单臂撑案,试探问道,“你不怕死么?”
见我仍旧冷漠,不将他们的主君放在眼里,一众武将顿时有些坐不住。中有一浓须密髯将,环眼硕鼻,声若巨雷,他将酒碗摁在案几上,呼喝道:“大哥何须多言,留此曹贼之女作何?还是唤来斧手利落些罢!”
髯将身侧更有一儒气长髯将,他挥手制止了前者的话。
与此同时,刘备身侧忽而近前一位文臣模样的青年男子,让我眼前一亮。他指节如竹,端持羽扇而素手盈香,像是忽然撞入视野,一袭淡青曲裾在内,微褶素衣轻袍在外,襟衽葱绿,盘发如墨,唯有葛巾为饰,髭须星点,侧脸轮廓分外清明。
其人也,洁若翡玉出幽谷,皎若皓月攀东山;其气也,俨若垂天丹霞彩,流光泽披三军士。躯所行止,弱烛黯冥,须臾影动,蕙染丁香。
诸葛亮附在刘备耳边说如此,顷刻跪坐而起,着履下阶,冲着我似笑非笑,拂袖向诸臣介绍道:
“其乃操之螟蛉女,河北崔琰兄女。清河崔氏,早有耳闻,中土滋育,良有以也。于许都私纵杨夙者,正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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