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及杨夙二字,满帐息声,可真要论是我这般区区羸女协助杨夙出逃,座中文武,无一人敢信。在他们眼中,我是比较特别,却仅仅限于性情,如此罢了。
“说说你们的条件。”
在悄无声息的帐中,我平静地问道。
刘备微笑:“好女子,是个爽快人。既把话说开,某也不客套了。是这样,我要姑娘你回江北之后,为吾军暗间,入宫侍于陛下身侧,或为女官,或为妃嫔;再次者,仍复留于邺城,出入曹府,为我刘氏之爪牙利刃。”
闻听刘备说如此,我眉头轻颤。
但凡今夜帐中有个曹军奸细,将刘备这番话报给曹操,我的后半生就算彻底完了。
“只要姑娘愿意,某即刻辄令人解下纆索,设盛宴,以贵宾礼待之。如何?”
我哈哈干笑两声,教对面人吃了两惊。
“江南有俚语曰‘住在长江头,吃尽天下鱼’,以今度之,君住长江中,亦有吃尽天下鱼之志。料想刘公,看中的并非陋女区区,而是我叔父罢?暗间这等主意确实妙,当年,你们也是用这般手段将杨叔夜拉下水的吗?”
群臣相觑,刘备微愠,却仍亲斟酒一盅,下榻捧至我前,语气出奇地柔和:
“令叔乃当世之佳士,河北名儒,姑娘何以屈居曹氏门下,为虎作伥邪?”
“心之所向,受汉廷召,天下士儒皆怀济世之志,各为其主,本无分别。我叔父没有错,错的是在座尔等政客。”
“此话何解?”
我哂笑道:“刘公,孔明先生,还有关张赵三位将军,你们都是当世豪杰,打起的‘除贼匡汉’幡帜虽妙,却无远瞻时局之能。汉廷就剩半张破幡了,还扶它作甚?以长江天堑为屏障,为乱割据一方,就真是为百姓好吗?”
于群臣前被一孺子嘲弄,刘备却不增丝毫喜怒。可针锋相对的质问又让他不得不正面回应。
“皇天后土可鉴,曹氏一族胁劫汉皇、谋害贵妃与皇嗣已是陈年定事,国难当头,忠义两废,吾本高祖后裔,自有不容推卸之责!姑娘是读书人,自然懂‘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之理,令主曹贼,才是违潮逆势之人——”
“不不不,我不知何谓‘天下独刘氏可王’,我只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才是贤良如您刘玄德真正向往所在。”
我的嬉皮笑脸引发了张飞的强烈不满,他拍案而起,作势欲上,被刘备横臂拦下。
“清河崔氏,果真有些风骨所在,如此说来,在下倒舍不得放你走了。”
“舍不舍得并无区别,我都不会成为使君之棋。”
“那姑娘便甘心做曹氏之棋?”
我欣然笑起,面部疤疮也因撕裂而疼痛,可我眼中噙着前所未有的诚挚热泪。
“于忠,正统汉室皇帝今在许,而非你刘备;于孝,我叔父与曹操,皆与我有养育之恩,为子女者岂能相叛;于义,曹操之子曹丕亦施予我救命之恩,不敢不报;于信,小女从师前军祭酒郭嘉,已应诺守卫曹氏之业。若使君非要与我论儒道,只怕要令您失望了。
“俗谚曰‘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暗间或棋子,皆行不正坐不直。吾辈生居天壤,自在快活,何来棋子之说呢?
“缨幸赖杨叔夜旧情,方得苟全性命,辗转入使君营帐。我知你们所图计何事,如今既已交代,我也便再无利用价值了,还请使君赐我一死,胜过监牢蹉跎余生。”
一席衷肠话语,折服不少谋臣,诸葛面露欣慰,徐徐摇动羽扇,缄默不言。
刘备更是怡然大笑,兀自饮下手中端持的温酒,慨叹道:
“真烈女子也!”
众人称善,亦以掌声相送。疑惶之心未定,我却听刘备忽而转色这般唤道:
“萤儿,进来吧。”
只见在刘备挥袖招呼下,屏风后蹑步缓缓走来一女子,柔弱蹁跹,内穿曲领深衣、玄云纹饰的赤底黄缘曳地直裾袍,外罩轻盈燕尾真丝袿袍。她上前朝我行一礼后,才抬起头让我得见面容。
那张姣好的容颜,我曾在夏侯尚的军帐中见过它凌乱时的样子。
今后却是永生难忘了。
“崔姑娘,救你一命的,不是杨叔夜,是你自己。”诸葛亮这才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话。
明白了一切后,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原来,原来,那夜夏侯尚被我说服,早将俘虏的刘备幼女放走,而今只剩刘备长女尚在曹纯那儿,我的出现,则给予了曹刘交换的筹码。一直以来,我忌惮和不信任的“仁义道德”,终究在最后关头,给予我再次拥有生命的权利。心理防线被猝不及防地击垮了,我感到由衷的恐慌和震栗……不过短短数月,曹刘之女身份互换,简直滑稽至极。
“中平六年,何进为宦官所杀,张让劫持少帝和陈留王步出北邙,后黄门皆投河而死,时少帝年十四,陈留王年九岁,天色暗暝,兄弟二人流离郊野,逐萤火而徒步行数里……自高祖建业,光武始正火德,我炎汉从未似今这般零落,虽谓千年兴亡事无常,然匹夫不可夺志,吾焉能背先人教义,拱手让出刘氏江山?至于身后名,自任身后人去评说耳。”
我听懂了刘备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取名“刘萤”的用意,于是抬袖拭去冰冷的眼泪,看着刘备说道: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逢天时而生’,刘皇叔!经数代之功,汉祚或可得延续,然萤火难比朗月,汉室终不得久也。中原已定数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欲以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行否!?”
“虽不可及,心犹向往之。”
刘备简洁的一句仓促结束了对话,随后便重回席座,置我于不顾。
“汉曹不两立,我不会与你们合作的。”
“崔姑娘,你须明白,某并非与你商榷,仅仅只是告知于你。”
刘备说罢,辄不耐烦地挥手,命人将我带下去。
“等一等!让我再见一个人。”
顾不上帐中众人的惊愕,我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快步走到席案前,质问张飞道:
“夏侯英,夏侯英……当年,可是你掳走的她?请将她还给还给夏侯家,让她跟我一同回去!!”
我本以为,我那般怒问,可以打听到半点夏侯尚走失的妹妹的消息,可张飞并不将我放在眼里,直到我被拉出军帐,也不做任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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