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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塔下,一个小沙弥拦住了满头是汗,火急火燎的魏谦,双手合十道:“檀越止步,这是我寺禁地……”
魏谦一手拄着膝盖,已是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等小沙弥说完,只将手里的花灯提起给小沙弥看。
“这是?”小沙弥有些不解。
“张……张……张修……之。”魏谦好不容易才憋出三个字来。
“张修之是何人?”
魏谦急得想骂人,若不是周围还有不少僧人,加上他此时浑身酸痛,没有力气,他非得把这个蠢笨小沙弥给揍趴下。
魏谦口舌发干,指了指塔顶,喘着气道:“并蒂莲……莲花灯,塔顶……姓张的。”
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问道:
“檀越说的可是张老居士?”
其实也怪不得他,实在是魏谦手里这花灯卖相实在凄惨,若不仔细看,哪里能想到是一盏九品莲花灯。
魏谦只顾点头了。
好在这并蒂花灯的骨架好认,小沙弥又检视了里边的印记,才笑着说道:“的确是张老居士的花灯,小僧这就替檀越挂上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魏谦一把就推开了小沙弥,直接就往塔里头跑去了。
魏谦双腿好似灌铅一般,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攀着陡峭的梯木,一步一步爬上了九层塔顶。
塔顶罡风猛烈,吹得檐下的朱幡猎猎,风轮飞舞。
更有无数宝铎铮然作响,在这永夜高风之中,高低错落的铿锵之声飘摇而去,数里之内都可听闻。
可魏谦哪里有心欣赏这震人心目的景象,只借着塔内的油灯点燃了花灯里的烛火。
可不想魏谦刚将花灯探出塔外,外头不休的寒风立马就吹灭了烛火。魏谦又试了几次,还是如此。
这时候小沙弥也匆匆赶了上来,见魏谦焦急无措的模样,笑着劝道:“檀越,这花灯只能悬于塔内。”
魏谦攥紧了拳头,一咬牙便扔了手里的花灯,在那小沙弥惊骇的眼神中,魏谦一个跃身便翻出了栏杆,整个人颤巍巍地站在了栏外的檐瓦之上。
罡风如刀,吹得魏谦脸上生疼。而且他本就浑身是汗,如今冷风一吹,浑身如坠冰窖一般。
魏谦浑身哆嗦着打着寒战,只一手紧紧握住栏杆,小心将身子探出去,大声朝塔下喊道:
“慎行!慎行!”
塔下喧哗的人群也听到了魏谦的喊声,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或是好奇或是忧惧,但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天地间似乎只有宝铎和鸣之声还有魏谦的呼喊之声。
魏谦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恐惧,朝下方张望着,细细辨认着下方每一处街道。
塔里的小沙弥见状,都快急哭了,一边口称“阿弥陀佛”,一边招呼着魏谦:“檀越,快回来,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呐。”
魏谦果然听了话,翻回了塔内,可小沙弥悬着的心刚放下,就见魏谦又默默地从另外一边翻了出去。
魏谦也不知唤了多少次,直到口干声哑,再也发不出声时,他才在北边的一处街道,见到了一个别样的人影。
那小小的身影在如豆的人群中是如此不起眼,只是一跳一跳地朝他挥着双手。
是小胖子!
魏谦心里从未像这般欢喜过。就好似即将溺毙的垂死之人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魏谦心神一喜,脚下却是一滑。
塔下观望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原来魏谦整个人都跌在了檐角之侧,小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半空中,眼见顺势就要滑了下去。
“檀越当心。”小沙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扯住了魏谦的另一只手,使尽力气才将魏谦渐渐拉了回来。
魏谦也是近乎脱了力,背上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小沙弥跟着上来搭了一把手,他刚刚哪里还有命在。
魏谦赶忙也学着双手合十的模样,朝小沙弥致谢道。
“多谢神僧,多谢神僧。”
“檀越客气了,小僧佛法尚浅,当不得……哎,檀越这是?”
原来魏谦根本来不及再跟小沙弥说些套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塞在了小沙弥手里,然后又是一个翻身,连跑带跳地下了楼去。
塔顶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小沙弥。小沙弥道了一声佛号后,方才收起了手中的宝钞,然后矮身捡起了地上那盏甚是凄惨的并蒂花灯。花灯早已是残破得不成模样,甚至露出内里竹制的灯骨来。
而小沙弥突然发现,灯骨内壁居然还刻着两行字。心中难免生了好奇之意,于是小沙弥凑到长明灯下,隐约辨认出这两行字似乎是两个人的名姓和生辰。小沙弥不由暗赞制作这花灯的人有心了,只是不知为何要把字刻在里边而不是写在灯身上,似乎是不愿让人知晓一般。
而等他看清楚其中一行字后,顿时双目圆睁,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呆立间只由着花灯渐渐失手,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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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谦出了宝塔,周围依旧是往来不绝的人群。魏谦辨认了下方向,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惹得身后叫骂连连。
而在无数的叫骂声中,魏谦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胖实身影。
果然,小胖子又哭了鼻子,双眉耷拉,眼中凄惶泛泪,看得魏谦好不心疼。
小胖子头顶的儒巾也歪了,身上的锦衣也皱了,只是手上的花灯倒还完好,甚至连里边的烛火也尚自袅袅燃着。
赵崇明见到了魏谦,立刻破涕为笑,惊喜地喊了一声“道济兄”。
魏谦没有答话,只是径直上前,死死抱住了赵崇明。
赵崇明紧紧抿着嘴,憋着泪意,微带抽泣,却是笑着说道:“道济兄,我好怕再见不着你了。”
魏谦使劲捏着小胖子的肩背,深深埋在小胖子的颈发间,声音发颤,哑至无声地唤了一声:
“慎行。”
这一声“慎行”,只这一夜之间,他已是不知唤了多少次。他每一次的呼唤,都是在心底祈求着此时的重逢。
他真的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失去小胖子了。
相比之下,什么身世门第,什么俗世规矩,什么狗屁父仇,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开怀里这个让他心痛的小胖子呢?
赵崇明听出了魏谦话里的哭腔,更听出了魏谦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怯懦。
赵崇明手中紧握着的花灯缓缓滑落,掉在了地上,他反手也抱住了魏谦,只呆呆地唤了魏谦一声:
“道济兄。”
此际,上方宝铎铮鸣不息,四方灯火照夜如昼,两人只默然相拥。
四周人声喧哗,人来人往。来去的行人偶尔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却始终不会有人在意路人身上,曾经历了怎样的生死离合,得失悲喜。
尘世如潮,人事如水,依旧是熙熙攘攘,往来无歇。
长沙城的上元庙会彻夜繁华。
有火树银花,有金桥铁锁。有花灯满市,有明月侵衣。
有凤箫伴鱼龙齐舞,有佛幡共宝铎和鸣。
有万载月魄中天,有百亿星辰在上。
但这方天地,却又仿佛只有紧紧相拥的两位少年。
天地闳阔,生死如河。
高塔上明灭欲熄的一星烛火,人潮中浮沉无依的一豆人影,终于在此刻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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