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绾儿回南海没多久,便收到了林叔夜的信。当时她正帮义妹霍佳兰筹措定亲之事,霍佳兰就是名臣霍韬的亲孙女,那是正经的霍家千金。收到信时霍佳兰就在身边,姊妹俩也没个彼此,霍佳兰就凑过来看了一眼,瞧见抬头,笑道:“我说谁的信件能进得霍府深闺,原来是未来姐夫。”
霍绾儿啐了她一声,也不甚作小女儿状,只说:“且看看吧,我也未必就选定了他。”
霍建宁兰花指就指了过来,一脸的嫌弃地笑:“看看,你们看看!这等没害臊话也说得出来,真真是厚脸皮。”
霍韬许义孙女自己择婿的事情,在霍府早不是什么秘密,几个闺中姑娘日常也没少拿来取笑,却是谁也没想到她自己会说出来。
霍绾儿道:“祖父许了我自己择婿,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害臊?”说着将信放在一边——她自己不害羞,别人反而就没法笑话她。
霍佳兰用手按住了信:“他来信说什么了?定是讨好的言语。听说这一位也读过两天书,有没有附送一两句相思诗词?”
“倒也不是,他是说这次在海上斗绣赚到了钱,想分润些给当地的村民。”
霍佳兰一听,就有几分嫌弃:“好容易有个送信的机会,居然说这些?这么看来分明是个俗物了。”
霍绾儿知道霍佳兰是十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真千金,有这种看法倒也正常,她自己却觉得一个男儿心系事业才是正事,只是这些道理却没必要与义妹辩驳。
眼看不是传情的诗词,霍佳兰就没了看信的兴趣:“怪不得陈家先前不肯让他认祖归宗,现在又将年庚八字撤回去了,想必是知道这等人物上不得台面,自己不好意思了。”
霍家放出消息后,有好几家人便都送来了年庚八字,陈家也是其中之一。
霍绾儿有些错愕:“陈家要收回年庚八字?”
“姐姐还不知道么?嗯,这是昨日的事情,许是母亲还未跟姐姐说。”
霍绾儿蕙质兰心,将海上斗绣的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马上就想通了,低声道:“嗯,其实应该如此。”
茂源陈家推林叔夜到霍府作为选婿是海上斗绣之前的事,但凰浦绣庄在海上斗绣异军突起,给了广茂源一个大大的难堪,这时候陈家若没个反应倒不正常了。
“什么应该如此?”
“没什么,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俗事,佳兰你不会感兴趣的。”
霍佳兰听是生意场上的事便抛开不问了,那些个外头男子的事情,若不是刚好与义姐姐在议亲,让自己听了都是污耳朵。
霍绾儿却就此留了心,晚间去见太太,果然霍佳兰说的是真的,陈家自然不敢真的收回那庚帖,只是知会一声表明退出,霍绾儿却当场作主把庚帖留下了,还笑了两句陈家没规矩。
霍太太大感不习惯,这个年月,女孩子家提起自己婚姻的事,不管心里头怎么想,总该羞答答推说请父母作主才对,哪能像霍绾儿这样子,不但自己主动过问,别人已经要将庚帖收回,她还要留住的道理?
虽然霍绾儿一向是书房那边的人不归自己管,还是尽一尽心意,劝道:“虽是陈家失礼在先,但对方既然要收回年庚,这桩婚姻还是罢了,不然传出去了也是被人笑话,反正不算个良配,别的庚帖还有七八份呢。”
却见霍绾儿笑道:“义祖父是让我择婿,不是让我去被人择。庚帖既然送来了,便是人入我手,我不敢指望嫁入名门望族,但既得了义祖父的许可,自然要挑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是不是良配,陈家说了不算。”
她这番话在这个时节真个是惊世骇俗了,吓得霍太太暗中吩咐可莫将这番话传出去辱了霍家门风,更不许小姐们听见坏了风气。霍绾儿虽然收到了风声却不作理会,只让屏儿暗中打听广绣行的动静,很快就听说了黄谋要与林叔夜结拜的事。
屏儿十分不理解:“那个黄谋海上斗绣时不是被林公子打脸了么?怎么这会反而凑了上去。林公子也是奇怪,他在海上时被黄谋为难了啊,怎么这会忽然要结拜?”
霍绾儿却笑道:“你不理解就对了。”
“姑娘,这话是怎么说?”
“黄谋为难了林公子,林公子打脸了黄谋,但两人却能一转身就放下成见,这份胸襟与见识,才是真男儿呢!”霍绾儿道:“比那些个只会做些诗词、拿文字做游戏的公子哥儿们,胜过百倍千倍了!”
她打听得两人结拜的日子,便决定做个不速之客,亲往黄埔观礼。她跟霍韬名为祖孙,其实府里只当她是个女管事,涉及到霍府闺阁中的一些买卖都由她经手,所以霍绾儿在省城千金圈子里虽然少了几分尊贵,却比真闺秀们多了许多自由,随便寻个由头,想出门时就能出门。
原本只想来会一会黄谋与林叔夜,不料来到凰浦绣庄,却见到了这样的场面。
眼看林叔夜就要被一群土匪一般的混混夹持,霍绾儿心头一惊,暗道:“外头的世道,竟是如此混乱么?”她多年来有霍韬的光环庇护,这些不讲理的市井手段从来近不得她身的,因此这等场面也是第一次见到。
心头正一紧,忽见亮光一闪,却是林叔夜一抬脚抽出了一把匕首——这是林添财备给他出门防身的,结果在外头没用到,没想到在自己绣庄里遇到了!挤上来的几个强人有一个收势不住手就被匕首划破了。
霍绾儿看林叔夜拔刃在手鲜血染衣,先是一惊,随即一喜,暗道:“平素听他说话斯文有礼,没想到危急关头竟敢拼命!文能知书武能任侠,这等人物汉唐以后就只能在书里头见到了。”
这一下见刀见血,在场所有人反而都吃了一惊,挤上来的人圈也松了送,大黑痣似乎也没想到这个秀才公一样的小伙子竟然藏着刀,一下子也是愣住。霍绾儿见他如此,心道:“这个凶徒外强中干,只是个混混。”
就在这时斜地里又冲进来七八条汉子来,却是刘三根带人来了,趁着痞汉们被林叔夜震慑的空隙挤了进来,将林叔夜护在了里圈,霍绾儿看得微微点头:“这是有准备的,嗯,理应如此。”
那大黑痣眼看变故陡生,作色喝道:“好啊!你敢拒捕!来啊,给我冲上去把人抓了!”
那些个宾客首先就往后退,黄埔村的村民一时也不敢妄动,林叔夜这边反而成了弱势,霍绾儿心道:“旁观之人,乌合之众,虽多无用。”
眼看又要陷入围困,却就听林添财在外围高叫:“保护庄主!我们上头有人不用怕!”
“上头有人”这句话一喊出来就壮了凰浦这边的胆气!
挤进来的七八人虽然也是黄埔的庄稼汉,但最近已经领了凰浦银子的,有了刘三根带头,再加上听林添财说“上头有人”,这时候自然得护主,霍绾儿眼看这些人站稳了脚跟,没被那大黑痣两句恫吓就吓跑,心道:“刚才这句喊话,倒也来得及时。”
那大黑痣微微皱眉,瞥了旁边两个皂役一眼,其中一个喝道:“你们黄埔村想做什么,想惹祸么!快闪开!”
那皂役是衙役身份,这句话夹带威吓,乡下人见识短浅又惧怕衙门,一些庄稼汉就有些心虚,以为林叔夜是惹上了官非。但霍绾儿一听,便知这大黑痣即将技穷。
果然便听林添财在外头大叫:“庄主做这么大的生意,上头自然有人!大家不用怕!”
这句话一出来,不但稳住了刘三根等庄稼汉,连村长族老都觉得胆气一壮。霍绾儿环顾当场,心道:“胜负定了!”
就在这时,才见黄谋挺身而出,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地痞混混,这般冲上门来捣乱,真当我们粤绣行是好欺负的么!”
霍绾儿听了心道:“他这个头,出得倒巧了!”
人群之中,林叔夜眼看自己一时无碍,心也定了定,大声道:“你们这些破门而入的土匪,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夹持良人?这里可是省城!容不得你们这些强盗勾当!”
霍绾儿听了心想:“这顶帽子扣得好!”
就听大黑痣冷笑:“别乱扣帽子,老子要带你去衙门。”
林叔夜一伸手:“要带我去衙门,签票呢?”他转头对村长族老们道:“若县衙真要拘我,自然有签票。没有签票,那就是有人假扮官差!”
霍绾儿暗中点头:“只这句话,便看出他不是不知世情的书生,知道点衙门里的门道。”
村长族老倒也还算有点见识,一起点头:“不错,请出签票。”
到此地步,大黑痣便知先机已失。
他是省城有名的混混头目,这次领了命令要来夹带走林叔夜,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纠结了一群地痞两个皂役就来了:
他们先用青壮地痞破门,占了气势;跟着让皂役出面压住地头上的人物;趁着对面混乱一举将人夹带出去,等对方落入己手,那时真送衙门也罢、或者带回给主使人也行,事情便做成了,乃是多年来百试百灵的三板斧——不料今天竟然落空!
而这场变乱的胜负手,便以林叔夜敢发狠拔刀没被第一时间夹持为转折点。再往后凰浦的人反应过来,大黑痣便已注定失败。
林添财的声音又在外头响起:“没有签票,就是假扮官差!”
大黑痣冷笑:“什么假扮官差!这两位不是官差么?”他指着那两个衙役:“我们是县衙孔吏目派来的,回头自然会有签票。”
林叔夜冷笑着大声道:“按照大明律例,衙役没有签票、无故下乡者,打死无罪!”
这是大明诰上的话,族老们隐约也有印象,只是不知多少年没人执行了,但那两个衙役却微微吃了一惊,就把头缩了。霍绾儿瞧见,就知对方的“官皮”已被林叔夜这句话扒了。
林叔夜又指着大黑痣:“我没请你们来,结果你们破门而入,形同盗匪,盗匪者打死无罪,拿到贼首有功!”
就听门外林添财叫道;“兄弟们冲啊!”
就冲进来二十几个人来——原来刚才林添财偷偷溜走,就是去聚集这二三十号人来,先前刘三根的七八号人先进来护住,这是后续人马。绣庄里还有十几个村民、十几个壮妇,听到林添财的号令也围了上来,这一下那十几个流氓就成了少数。
大黑痣眼看转眼之间己方反被围住,加上林叔夜占了理,一时就心慌了,大嚷了起来:“我们是孔吏目叫来的人!你们敢围我们,是想造反么!”
村长一听对林叔夜道:“那两人真是衙役,孔吏目也真是衙门里手眼通天的人。林庄主,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揭过去吧?”
他们看出双方多半都有依仗,黄埔村可不想卷进去。
就在这时,霍绾儿开口了,她在霍府内外曾多次代霍韬行权,声音虽然温婉,语气却自带威严:“那个什么孔吏目,是南海县衙的人,还是番禺县衙的人?”
众人循声望来,原来竟是那个娇滴滴的“霍姑娘”开的口,见她出头,林叔夜悠悠望过来,眼神中带着欢喜与期待。
便听村长说:“是南海县。”
霍绾儿笑了笑:“南海县县尊刘公,我昨天才见过的。”对身边屏儿道:“你待会去南海县衙,代我问问刘县尊,他派一个姓孔的吏目来砸我的场子,为的是什么。”
屏儿躬身道:“是。”
林叔夜十分机变,马上叫道:“霍姑娘发话了!这里一个都不准被逃了!全部拿下押到县衙去!”
霍绾儿见他配合得好,心头暗喜:“他这话说得恰好,是个能和我唱双簧的。”
其实众人十有八九不知道这位霍姑娘是谁,但听她言语尊贵,似乎连县尊老爷都认识,庄主又这么说了,当下一拥围上。
那些地痞流氓都是顺风咋呼逆风折的货色,眼看形势不对就没了对抗的勇气,大黑痣怒道:“敢问尊驾是哪位贵人?”广州府神仙地,比南海县令大的官也不是没有,但能跟南海县令说上话的女人可就没几个了,这里怎么冒出了一个?
屏儿冷笑:“瞎了你们的狗眼!南海霍家的姑娘在此,也是你们敢来冒犯的!”
“南海霍家?”大黑痣想起一个人来:“霍……霍少保家?”
霍绾儿淡淡道:“正是家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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