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痣一下子脸就垮了,那两个皂役更是吓得脚软,他们在衙门连吏都算不上,役之上才是吏,吏之上才是官,但就算县衙最大的县官老爷,在实际掌控吏部的霍家面前那也与犬马一般,至于他们这些皂役在霍家门前真与蝼蚁无异了。
众氓心想这下真是踢到铁板了!
大黑痣忽然哗啦一声哭着跪下,叫道:“姑奶奶,姑奶奶,我们是受人之欺,早知道这是南海霍家的庄子,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啊……”他来得凶恶,服软也快,这下反而让人一时不能适应,可就在众人以为他服软的空档,大黑痣忽然窜起,大叫:“扯呼!”带了几个心腹就向外窜走,林添财训练这三十条庄稼汉只有几天功夫,围困终究不密,混乱中便被跑掉了一半,只拿住了七八个人,全用绳索捆了,扔到林叔夜面前。
林叔夜看向霍绾儿,霍绾儿笑而不语,林叔夜便就会意了,吩咐道:“把拿住的人捆起来,在柴房里看押着,回头押送县衙。”那几个地痞自有来历,见要送县衙反而都服软了,反正回头自然有背后的人出认。
林叔夜这才回身对黄谋、族老们笑道:“一场闹剧,却叫大家笑话了,又误了吉时。”
黄谋笑而不语,这场变故林叔夜度过去了便是闹剧,若没度过去结果就难说了,眼看他能临危应变,又得霍绾儿公开表态支持,这坏事反而成好事了,心里更愿与他结拜了——结拜了林叔夜,不就等于间接攀上了霍绾儿,就等于间接攀上了霍家!
那个日居先生为人机变,手指一掐,笑道:“未时大吉,申时则大利!眼下正是申时。”
黄谋笑道:“若如此,那我们是赶巧了!”
当下林叔夜进去换了身衣裳,众人敲锣打鼓,重新张罗起来,在日居先生的主持下黄谋与林叔夜换了年庚、结成了异姓兄弟。当下绣庄又摆开宴席,款待各路来宾。
在半个时辰里头,变故数起数落,这前头的喧喧嚷嚷,都叫喜妹看在眼里,不停回去报给了高眉娘。高眉娘按住忧色不发,只在最后才道:“庄主没受伤吧?”
“没有!”喜妹说:“先前身上染了血,大伙儿有些担心,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地痞流氓的,庄主自己没事。”
高眉娘低低声自言自语:“这庄子在我手头遭了火,在他手头又见了血……这注定了不是太平地了……”
“姑姑,你说什么啊?”
“没什么……”高眉娘淡淡道:“他没事,那就都好。”
结拜酒宴既罢,闲人散去,林叔夜再请黄谋与霍绾儿到偏厅用茶,林添财在旁陪同。
林叔夜这才又问霍绾儿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地痞,霍绾儿笑道:“那是庄主拿下的人,庄主拿主意就好。”
林叔夜又问:“如果真绑送县衙,回头县尊如果问起……”
霍绾儿淡然说道:“这庄子我是入了股的。”
在场的林、黄都是七窍玲珑心,只这半句话,便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庄子霍绾儿入了股,却又出了事,回头地方上的人物就得给她一个交代——这是霍绾儿明确表明今后愿意作这凰浦绣庄头顶的保护伞了。
黄谋眼珠子闪了闪,有一件犹豫的事忽然就拿定了主意,对林叔夜说:“三弟,愚兄却有件事情正要与你商量,刚好霍姑娘在,却是正好了!”
“二哥请说。”他们虽只二人结拜,恰好黄谋在家行三、林叔夜在家行三,所以便二哥三弟地乱叫了。
黄谋笑道:“如今你我是兄弟之亲,我就不跟你见外了——我知你在海上斗绣接了不少单子,以如今凰浦绣庄的人手物力,这些单子顾得过来不?”
林叔夜看看霍绾儿,再看向黄谋,便知援军终于要到了——他靠自己本是解决不了这个大问题的,放眼广东能帮上这个忙的也就广茂源、潮康祥两家,可若是他要向陈子峰或黄谋求援,届时对方开出来的条件必然苛刻,但这时黄谋主动开口,却又不同了,当下苦笑道:“不瞒二哥,此事我极是苦恼,只是苦无应对之策。”
林添财看着他的苦笑,想起他在自己面前说“反正虱多不愁”的光棍劲,心道:“我这个舅舅真是白当了,竟然不晓得外甥原来这般会演戏!”
那边黄谋说:“既然苦恼,却如何不来找我?”
林添财心想:“没有今天这事,没有你主动开口,找你能有用?”
林叔夜却说:“二哥在潮康祥也不是大当家,这事如果能解决便算了,万一二哥也有难处,我开了这个口岂非让二哥为难了?”
林添财听得暗骂:“这话酸得齁人,也像是秀才公的话,阿夜书没白读啊?”霍绾儿却听得暗中点头,因为这种话术乃是读书人的基操。
黄谋笑道:“我爹上年纪了,这些年潮康祥的事务分给了我们兄弟,我大哥在潮州府主内,我在广州这边主外,广府方面的事宜,我都还做得了主的。”
“这个我倒也有所耳闻。”林叔夜是半个潮州人,舅舅又是个丝绣业的地里鬼,所以告诉过外甥黄家内部的分工:“但是这订单事宜,牵涉到的正是绣力。潮康祥在广州这边的绣坊,也未必能帮着小弟吃下这么多的单子,若要潮州府那边调动人力物力,我怕里头会牵涉到二哥与黄家大哥的分工纠纷,那样小弟可就不过意了。”
潮康祥在广州也有分坊,但主要负责对潮康祥相关绣品的本地化修改调整上,绣品的产出主要还是依靠潮州府那边的绣庄。
黄谋笑道:“兄弟你这次接了这么多的单子,只靠潮康祥在广府这边的分坊也未必吃得下,再说我们分坊也还有自己的买卖要做,没法全力支援你。因此上虽知道兄弟你为难,但这几日我才一直没有开口。不过巧了,最近广府这边刚好出了件大事,若是兄弟有这个魄力,或许可以趁机解决这个难题。”
林叔夜忙道:“还请二哥指点迷津!”
黄谋看了霍绾儿一眼,道:“广和安你晓得吧?”
“二哥这是打趣我了。”林叔夜说道:“广和安乃广东十大名庄之一,小弟既然要插一只脚来经营刺绣,怎么可能不知道?”
刚才这一问,其实黄谋是要借机说给霍绾儿听的,霍绾儿何等伶俐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插了一句:“便是我也听说过。”
黄谋笑着问:“广东十大名庄,广府五、潮府四、韶关一,这是当下大致的布局。然而十大名庄为何是十大名庄?为何不是十一个、九个,而就刚好就是十个?”
“这个我倒是听舅舅说过。”林叔夜道:“一来是这十大名庄都有多年的底蕴,别的绣庄一时难以企及,二来更关键的是,这十大名庄至少都有一位刺绣宗师坐镇。”
“这就对了!”黄谋拍案:“名庄、名庄,绣庄的规模底蕴固然是必须的,可若没有一个名家坐镇,何以称名庄?”
林叔夜点头称是,接着他的话题问:“广和安的主庄离此不远,我听舅舅说它在十大名庄之中虽居中游偏下,但规模不小、底蕴也深,庄中也有一位吴宗师坐镇,位置一直很稳固,不知二哥刚才为何忽然提起它?”
黄谋笑道:“规模还在,底蕴也在,但广和安的运营其实早出了问题,而更要命的是……吴宗师年老积病,已经二三年不能持针了。”
林叔夜闻言啊了一声:“这没听说啊。”
“他们瞒得紧!”黄谋冷笑:“但绣行之中,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吴宗师有几年没出新作了,只靠往年积攒下来的老绣品,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广和安又没有能够顶上去的宗师后备,广绣行里多少老油条,就等着这大树倾倒、准备分食了。”
林叔夜沉吟:“这么说,已经有人有了动作?”
“这个自然!怎么说也是十大名庄之一,众人一拥而上,只等他支撑不住回头就能分掉不少利益。”黄谋道:“不过嘛,庄主老何也是个人精,不会等到那时候的。”
“嗯?”林叔夜心头一动:“他待如何?”
“这几年,老何一直做两手准备。”黄谋说:“刺绣宗师的培养,非三年五载之功,除非刚好遇到天才,但天才是那么容易能遇到的?无法自己培养,那就只能延聘,但大师傅已不好找,何况宗师?广东境内大伙儿盯得紧,他便去外省找,四川、湖广、江浙——甚至河南,他都没少找过,虽许诺了重金,但找了几年,最后只落了个空!”
“这一手是没有了。”林叔夜道。
“是,所以他就做了第二手准备,不待树倒猢狲散,只求在吴宗师寿终正寝前,将广和安卖个好价钱。”
林叔夜心头大动:“所以何老庄主找上二哥了?”
“我?哪里轮得到我!”黄谋指着西关的方向:“吴宗师病了多少年,广和安就被谋了多少年!这座绣庄,早被人看作囊中之物了!”
“二哥是说……我大哥?”
“呵呵,除了陈子峰,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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