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个性跳脱,喜欢新鲜事物,高眉娘教他四手绣,刚学的时候十分兴奋,等学会了就兴趣缺缺,李绣奴那边还在不断钻研,哪怕再练下去进步也不明显也仍然每日刻苦,林小云却就已经在偷懒了,每天只琢磨着:“怎么让表哥放自己走啊!”
这天忽然又被叫到阁楼来,里头所有人都等着了,除了高眉娘师徒之外,还有林叔夜舅甥,以及李绣奴、沙湾梁哥和喜妹母女,林小云见林添财也在,他在别人面前都大大咧咧的,一见他爹就以袖遮脸,以伪音哎哟了一声:“哎呀,林揽头也在啊。”
林添财以为他是真害羞呢,嘻嘻笑道:“云娘何必见外,咱们又不是第一回见面。”
林小云哎呀呀说:“在海岛的时候是没办法,上次又是林揽头闯了进来躲避不及,可男女毕竟有别,该避嫌还是避嫌些,免得传出去叫人说闲话。将来奴家可还要回潮州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躲到李绣奴背后,实际上是不敢给他爹近距离看自己的脸,怕露破绽。
“哟,没想到云娘也是个讲究人。讲究点好,我们潮州的姿娘,最讲妇德名声的了。”
林添财一向觉得这个云娘说话对自己胃口,本来就觉得他顺眼,这会看他还懂怕羞知避人,这品性看来还是个良家啊,至于有时候爆出粗俗的言语这点在林添财看来倒无所谓,口没遮拦但守妇德的姿娘,潮州农村哪里都是,忽然就有些心动,看看她的身段,嗯,就是太高了些,但也还好。
林小云哪知道他老子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一边躲着,一边就听高眉娘说话,听了一会心想:“要吞广和安?那可是十大名庄之一啊,表哥又要发达了。”
高眉娘将斗绣的事情说了,然后言明有意传授绣《百花争艳图》的意思,李绣奴大喜,当场就跪下磕头。林小云没那么激动,但李绣奴磕了他也只好跟着磕。
高眉娘道:“外事说完,请庄主、林揽头、刘管库回避吧。”
眼看老爹表哥都走了,林小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也不遮了,大马金刀地就坐下了,坐也没个坐相,沙湾梁哥哼道:“庄主才走,你就不装了?”
林小云愣了愣,心想我怎么坐关你什么事,你来杠我?
沙湾梁哥竖起兰花指骂:“谁不知道你个小蹄子的浪心思,第一天进庄就闯庄主屋里,在里头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灌些什么迷汤,明明就没有点妇道人家该有的样子,庄主在的时候就装贤良,装给谁看!”
林小云愣了愣,看看屋里头李绣奴喜妹的神情,似乎也认同梁哥的说法,猛地就明白了过来,哈哈,自己躲老爹装害羞、见表哥没避忌,落到别人眼里,就变成了没脸没臊的绣娘要勾引庄主了。
他也不辩白,反而站了起来将手往腰里头一叉,像潮州女人吵架一样,偏偏也竖起兰花指指着沙湾梁哥,用伪音尖声说道:“是啊是啊,我就是装贤良啊,我就是勾引庄主啊,但庄主就吃我又装又勾的这一套啊,你看我想进他房间就进他房间,想跟他说话就跟他说话,你看不过眼,你也去试试啊!”
“你,你!”梁哥兰花指指着林小云,气得说不出囫囵话来:“你!也不怕!败坏庄主名声!”
“坏什么名声,做绣庄的老板,勾搭个绣娘算什么大事!”林小云正恼表哥不抓紧解决自己的事,心想败一败他的名声是他活该,现在装破鞋了,那就做戏做全套,将自己的兰花指对准对方的兰花指:“哎哟,庄主名声坏不坏,你着什么急啊!难道你是在吃醋!”
沙湾梁哥急的红脸:“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就算有有什么用?你一个大老爷们,吃醋也轮不上你!”
梁哥又气又羞又恼又恨,当场就捂着脸呜呜了起来,林小云正要笑话他两句,高眉娘喝道:“够了!以后进了这个屋子,不是刺绣的事都不许再提。”
林小云马上转了脸,堆满了谄笑:“是!姑姑说的对。”
梁哥抽泣着也应是。
高眉娘是个心冷的人,不太管别人的情绪,直接入正题:“这次要比的题目,叫《百花争艳》。斗的是双绣,到时候由我和黄娘下场,但大绣庄斗绣,除了正选之外,也要定个副选以防意外。海上斗绣时我们没人手只能一切从权,现在有条件了,一切就要按照正路来。云娘、绣奴出来。”
林小云和李绣奴便站出来一步。
“你们俩为副选。小梁、喜妹出来,你们俩为又副选。副选要练到能上场顶岗,又副选先跟着练习,为以后挑大梁做准备。从现在起,每日练八个时辰,争取在四日之内将《百花争艳》给练出来。”
林小云一听就头大,刺绣是他喜欢的东西之一,乐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但要为个斗绣去吃苦便不大愿意干了,再说这事发财的是那个没良心的表哥,上场的又肯定是高眉娘,自己千辛万苦给人当后备?于是嘟着嘴:“绣花绣花,这有什么好练的,不就那样。”
黄娘一听就皱眉,她当徒弟的时候,可万不敢在师父面前这样驳嘴的。
高眉娘却知道他的性子,晓得这人跟李绣奴、喜妹、梁哥都不同,李绣奴只要是能提高绣艺什么都行,喜妹是自己吩咐了就会老实执行,梁哥是吃苦吃惯了,至于林小云,那得叫他有兴趣他才有动力,否则就算压得他顺从,那也一定当面积极背后偷懒,当下耐心地说道:“刺绣,俗语又叫‘绣花’,花之运用,在刺绣中最为普遍,因此你觉得没什么可学的,对否?”
林小云也不遮掩,直接点头:“对啊,有什么好学的?”
“那你就错了。”高眉娘道:“这《百花争艳图》,难点其实不在‘花’上。”
“那在哪里?在‘艳’字上?”
“也不是。”高眉娘拿出一块布来,略略几针,就勾勒出了一朵大花的形态来。
“牡丹!”林小云认了出来。
高眉娘转了针,又绣另外一朵红花。
“红棉!”林小云没等她绣完就认了出来。
高眉娘也不绣完,就绣第三朵,林小云也很快认出:“梅!”
高眉娘又绣第四朵、第五朵,每一朵都是勾勒大致形状,因此绣得极快,而林小云也一一认了出来:
“玉兰!”
“菊!”
“荷!”
“月季!”
……
终于绣到第二十三朵,林小云有些愕然:“这是什么?”
“这是江离。”高眉娘低声吟哦:“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大夫《离骚》里写到的第一种香草,因此意义不同一般。”
林小云就有些不好意思,却腆着脸拍高眉娘马屁:“姑姑你懂得可真多啊,连这种冷门花都能绣……”他停了停,“啊,我明白了!《百花争艳图》的难点,不在花上,也不在艳上,而在‘百’上!绣花不难,但要认得几十上百种花卉还能绣出来,那可就不容易了。”
黄娘听了这句话,微微点头,心想:“这个云娘性情恶劣,却真是绝顶聪明的人。”
高眉娘听他明白了这一点,便不绣第二十四种了,转针又绣牡丹,这次放慢了针速,一边绣一边说:“这个‘百’字,是《百花争艳图》的第一个难点。孔夫子说:‘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就算他们读书人,也讲究多知多闻的,所以要绣《百花争艳图》,第一关就是要认得众多花卉。光是认得还不行,还得会绣。因不同的花卉,有不同的针法。”
她虽然放慢了速度,但几句话下来,绣地上的牡丹又显雏形:“粤绣八门:直辅捆插、绕编平织,这段时间你们都掌握得不错了,这绣牡丹以第四门‘插’字门中的捆插针、洒插针为主,以‘辅’字门的渗针为辅。喜妹,何谓捆插针?”
喜妹当场就背了出来:“物象外边针头落,物象内边针头起,一长一短捆边绣,外口内线路可齐。”
她背一句口诀,高眉娘就按照口诀落针,运针似慢实快,却叫旁边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黄娘看得心中暗动:“姑姑当年教我们时,哪里有现在这般仔细?经了这番折磨,她竟多了这份耐心。”
林小云也看得津津有味,这口诀他背过了,针法也会,但具体运用在绣牡丹上原来是这个样子,之前却是还没尝试过的,至于李绣奴更是两眼放光,几乎都想跪下来听了。
高眉娘又问:“何谓洒插针?”
李绣奴见她望向自己,便回答道:“洒插针以续针为基础,能表现事物之明暗——‘绒线深浅巧安排,长短参差施针开,先洒后插错落绣,浓淡得宜明暗来’。”
高眉娘依着口诀,手中运针,跟着又让梁哥背“渗针”口诀,她依着口诀,从花心部分向外呈放射性走针,根据花瓣的长势而变化,渐渐的,一朵花瓣层叠、色彩丰富、阔大轻盈的牡丹就在绣地上呈现了出来。
教了牡丹之后,又教木棉,而后是玉兰,果然三种花就是三种不同的针法,虽未脱粤绣八门的范围,但具体的变化却是层出不穷,令人叹为观止,不但李绣奴学得欢喜无限,林小云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浸了下来。
梁哥、喜妹学到第三朵就有些吃力,倒不是这些针法他俩无法掌握,只是知识点太多,一下子嚼不烂。高眉娘便让他俩出去练习,留下了林小云和李绣奴,让他们继续学桃、梅、梨、菊……
到了后面,高眉娘直接让两人各拿一块绣地,她这边讲解演示,两人竟也就能跟着绣出来,而且绣第一朵时略生涩,绣第二朵便流畅,绣到第三朵便快了起来,领悟之速度、落针之完成度,连旁边的黄娘也暗自称赞。
眼看半个时辰下来,便又教了七种。三人手腕都累了,便稍作休息,林小云笑道:“半个时辰学七种,加上休息,一个时辰也能学十种,姑姑让我们一天练八个时辰,这样下来,不到一天半就学完了。嘿,那后面两天就可以歇着了。”
李绣奴连忙说:“到了后面,哪可能还这么快。”这段时间下来,她的官话是说的越来越好了,只是还夹带着些口音。
高眉娘说道:“后面是会慢下来,不过以你们的资质,两天时间学完五十种,大概也够用了。”
李绣奴急忙问:“那后面五十种呢?姑姑就不教了吗?”
林小云道却问:“那后面两天呢,我们可以歇着了吧?”
黄娘微微皱眉,心想别人有大宗师当面,怕是唯恐学不够,这个云娘怎么老想着偷懒。
忽然林小云咦了一声说:“不对,不对!刚才姑姑说,这个‘百’字只是《百花争艳图》的第一个难点,有第一就有第二,难道这百花争艳还有第二个难点不成?”
黄娘心念因这句话为之一转:“这个云娘,天资果然与众不同,比绣奴又胜一筹了!”刚才对他的一点嫌弃,又不禁因为爱才而挽回来些许。
高眉娘脸色一向冷冰冰的,这时却不禁露出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林小云想了想说:“刚才已经说了,不是‘花’,不是‘艳’,‘百’已经在教了,那难道是那个‘争’字?”
李绣奴终究是属国出来的人,文蕴有所欠缺,一时不解:“争字?那怎么可能表现。花是静止的,又不是人或者犬鸟,可以打架。”
林小云却道:“你这说的不对!正因为难以表现,所以才肯定是这个争字!对吧姑姑?”
高眉娘问:“你觉得能怎么办?”
林小云看着绣地上的十种花卉,想了一会,说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要表现‘争’字,得从形而上上想,对吧?”
黄娘听到这句话,不禁微微吃了一惊,暗道:“这个道理姑姑还没教过她呢,她竟然自己能悟出来!这等天赋,几乎要追上姑姑了!”
而高眉娘眼角那极微的笑意,不知不觉间竟又浓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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