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被皇后留意到,霍绾儿与秦氏父子都是一惊,霍绾儿出列答道:“民女无状,娘娘恕罪。”
旁边的妃子忽然想起什么来,对方皇后笑道:“听她刚才说自己择丝绣为业,那对刺绣之道,想必颇有见解。”
霍绾儿忙道:“民女岂敢!”
那妃子道:“不敢?那就是有见解了,只是不敢说。”
“康妃说的是。”方皇后笑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今日献绣,又不是国朝大事,何必这么拘谨?你若有见解不妨说来听听,说的好了本宫自有嘉奖。”
霍绾儿心道:“若说的不合凤意,最多挨一顿训斥,我是秦公公带进来的,连坐之下他也得保我两分,料来罪不至死,说的好了,却是后福无穷,拼了吧!”
便上前两步,仔细抚看一番后说:“此绣均衡整齐,其织平滑,其泽光亮,乃是上品。”
皇后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蹙眉?”
霍绾儿也真的是勇,竟然便说:“此绣上佳也,只是京师为天下之首,这幅绣却未能称天下之首,因此奇怪。”
方皇后一笑,对康妃道:“本宫不懂绣,妹妹以为如何?”
康妃道:“确实是四平八稳,而未见其奇。”
皇后一笑,道:“你们都这么说,那是没错了。”伸手,便有宫娥立奉笔,有太监跪奉纸,皇后在纸上批了“上下。”又吩咐:“既是佳作,收入内库。”
京师代表叩首谢恩。
霍绾儿说第一句话时,林叔夜离得远听不真切,后来听多了几句,越听越觉得耳熟,原本是守礼眼观鼻鼻观心的,这时忍不住抬眼望去,望见霍绾儿的身形,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她怎么在那里?”
京师之后,跟着便是南京献绣,在场所有绣师心中均是一紧,南直隶之代表,正是名满天下的沈女红,许多人都忍不住暗搓搓将头抬起些许偷看,想知道这次沈女红这次献的是什么。
不料方皇后忽道:“南直隶且押后。”众人一奇,却不敢问,不料皇后自己笑着说了出来:“曾经沧海难为水,先看了沈女红的绣,怕后面看别的就不好评了。”
众人闻得此言无不暗中大吃一惊:“皇后竟然也知道沈女红!而且评价如此之高!”
霍绾儿经过这么几个回合,隐约摸到了方皇后的性子,便又放开了几分,笑着说:“皇后刚才还说自己不懂绣呢,原来心里什么都明白。”
康妃也凑趣笑道:“小丫头不懂事,皇后怎么会不懂。”
却不知皇后其实真不算懂,但她是南京人,沈女红算是她的本省老乡,耳濡中便知道苏州有这样一位刺绣大高手。
南京既然押后,接着便是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相继献绣,霍绾儿胆气渐壮,既得了皇后口谕,便针对各省绣品加以品评,每一个评价都有委婉却准确的说辞,点出了鲁绣、晋绣、汴绣、秦绣的特点与差别,又评出了四省绣师的功力高下。而更令诸省绣师骇异的莫过于她甚至还能指出各省绣师的针法长短,她若只懂一省针法倒也罢了,但诸省针法皆通,这就令人骇异了——原来霍绾儿与高眉娘认识后,虽然见面极少却有书信往来,书信之中她极少言及私事,却经常问及刺绣上的学问,高眉娘对她也未藏私,霍绾儿本就聪明,又从霍韬那学到了治学之法,竟以高眉娘所言为纲目,用第一流读书人的学习方法来学刺绣上的学问,因此不到一年功夫,竟然就有了高眉娘七八成的腹笥,此时在绣评领域,眼力、触感她还不算顶尖,但只以学问而言,怕是连梁太元也未必能胜过他了。
因她点评得到位,各省绣师无不心服,她们搞不清楚霍绾儿的身份来历,只当是皇后娘娘特意安排的人,均想:“皇后娘娘跟前的人,眼光果然独到!”
皇后见众人皆服,便颇觉自己有识人之明,亦甚欢喜,逐一按照霍绾儿所评,再结合政治考虑加以批示。
陕西之后,便是四川、湖广。
方皇后心慈,眼看今日日头颇为酷烈,心怜众人不愿他们久晒,便有意加快进度,却令两绣一起上献。
四川献上的是一幅《蜀都绣望》屏风,取扬雄《蜀都赋》中“锦布绣望,芒芒无幅”之意,描绘的是成都织工场景,以织工热火朝天的织刺之景来显现上国盛世气象。
湖广献上的则是一条手帕。屏风甚大,展开了有一丈二尺、八尺高,而手帕甚小,托在手里也就六寸见方,但用针着线却都十分精致。
霍绾儿对比过后,说道:“这幅《蜀都绣望》上有建筑,描工坊则线条写实;有人物,绣绣娘则栩栩如生。远则有隐隐青山,近则有悠游池鱼,屋舍中间以鸡鸭走犬,旧柱有攀藤垂挂,窗口以花卉点缀,一派日常气象,令人见而觉其真。且事物虽繁,而织造之场景始终占据主位,繁而不见重复,枝多不夺主干,以构图与设想而言乃是上上之佳作。可惜针法有参差——蜀绣针法为天下诸绣中最繁富者,而此屏风构图涉及人物、花鸟、山水、鱼兽、建筑,凡刺绣能表现的一应事物几乎应有尽有,可见构图者有一屏之中囊括世间万物之野心,然而其针法,晕、辅、滚诸法用得佳妙,掺针针法则偶非胜笔,盖、旋二法则未臻妙境,若是细察则未为极品,惜哉!”
康妃以自认为知绣,前面几个省评下来都还只是觉得霍绾儿所见与自己暗合罢了,直到这里才不禁有些动容,因为霍绾儿所说的针法缺点她就没看得出来,忍不住起身上前摸抚,又传唤道:“蜀中绣师,服此评否?”
四川的绣师听到问询,出列叩头:“娘娘容禀:这幅绣乃妾身求得杨锦望老宗师定的画稿,然妾身针功未逮,出发前将绣品以问杨师,杨师对此绣品评,与这位姑姑所言如出一辙,妾等焉能不服?”
众人一听无不惊震,心想这位宫娥的眼力见识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怪不得皇后娘娘会委派她来评绣呢!
秦福听了趁机凑趣笑道:“没想到霍姑娘刺绣上的见识如此独到,怪不得娘娘会点她出来品评,可见娘娘的识人之明。”
这话是一边夸奖了霍绾儿,却又捧了一把皇后,方皇后听了自然欢喜,既觉得秦福的奉承顺耳,亦对霍绾儿更生好感,说道:“把湖广的绣一并评了吧。”
霍绾儿将手帕看了,见这条手帕针线简单,正面绣了一个太阳,背面绣了一个月亮,此外再无它物,乃道:“此帕的情况与《蜀都绣望》正好相反。《蜀都绣望》用针繁复,导致中间出现力有未逮处,这条手帕的绣工倒都是极佳的,针路纹理皆完美无缺,但构图却嫌太简单了。绣之道亦如画之道,虽然极简能见空灵,但太过简略便难以体现绣师之针功,只能说是各有高下。”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人家在屏风上绣了几千纹路,偶尔出现若干瑕疵那是在所难免,你一条手帕只要保证几十条理路都没问题,难度自然要比人家那大屏风低得多。
皇后微微颔首,正要提笔定品,忽然下面一个少女叫道:“娘娘,我们这绣的妙处,可不止如此哩!我们是能简也能繁,这位姐姐走眼了!”
此时在场上百人个个噤声,刚才蜀地绣师也是康妃问话后才敢应答,怎么湖广这边有人竟敢造次?一时之间众人错愕,湖广一列人员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皇后提起的笔顿住了,康妃则皱眉道:“哪个绣娘如此失礼。”
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站出来跪下,抬头道:“是我,是我!”却不是姚凌雪是谁?
方皇后见是个半大不小的闺女,摇头笑道:“看样子是个边远之地的娃子,年纪小不知礼,莫为难她了。”
康妃等慌忙道:“皇后娘娘宽慈。”
姚凌雪竟是不知道怕,张口就叫:“我说的是有理的,怎么说我不知理呢!”
湖广那一列的人吓得只恨不得要伸手捂她嘴巴却又不敢。
霍绾儿却向方皇后行礼道:“娘娘,既然这位绣娘不服,奴家恳请让她分辩几句。”
皇后倒是好脾气,颔首道:“可。”
康妃道:“过来吧,说说你的‘理’在哪。”
姚凌雪就笑了,拍着手跳跃过来,在湖广众人的提心吊胆中直跑到前面去,笑道:“我这手帕,另有玄机呢!”
皇后见她年纪小,原本还以为是跟着师父来见世面的,闻言问:“这绣是你绣的?”
“是我绣的,一针一线都是我绣的,我连想带绣,花了一天一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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