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签出宫之后,剩下的便只有三天时间了,八大绣庄纷纷投入到很快就要到来的第二轮斗绣的准备工作中去。绣首有绣首的忙碌,庄主有庄主的忙碌。
林添财却反而闲了。
至京以后,与士大夫、权贵、宦官等上层人物的交接都是林叔夜在做——林添财没有文化言行粗鄙,上不了这些名门雅士的台面,因此他便与林叔夜分了工,林叔夜去走上层路线,他去走下层路线,多派人手到市井各处打听消息——京师地痞帮闲甚多,林添财这段时间撒了不少银子,早收拢了十几个耳目,只要是跟绣行有关系的事情,打听了回报到他这里就有赏。
但第二轮斗绣斗到了宫里头去,外头市井间反而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来去去,竟然都是跟“外盘”有关的消息。
虽然已经答应了林小云自己不会再赌,但偏偏职责所在,外盘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都往他耳朵里钻,搞得他心痒难搔。
“看盘口,咱们凰浦赢面极大。”
“另外吴门和康祥,赢面也很大。”
这两个赢指的是他们在“八进四”中面对对手的局面,也就是坊间都很看好这三家能进四强。
“但是这一轮的‘总胜’,最大的热门却就不是咱们凰浦了。”
林添财打听到这些消息后,特意选了林叔夜不在的场合,来跟高眉娘回报这件事,高眉娘不解他为什么这会来说这个,但毕竟林添财是凰浦的核心人物,彼此的情报消息必须互通,便交了个底:“大掌柜放心,这一轮我有胜算能进前四的。”
“那总胜呢?”林添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不求这个。”她说完便继续与黄娘一道裁剪布料——龙袍绣片凰浦准备得十分充分,反而是寻常妃子的衣裳没有现成的组品,必须要从别的物料中裁剪挑择。幸亏这一次准备的还算充分,因此物料不求外人。
林添财听了她这话却便有了底,心道:“不求这个,那就是没把握了。”
八进四的四组“小胜负”,这一次买的人不多。就算要压,凰浦、吴门、康祥的胜率都很高,胜率高了赔率就低了,买了也没什么意思。何况为了赢这点钱而冒着被林叔夜知道的风险,不值当。
但“总胜”就有看头了,因为变数实在是大!
本来在上一轮,凰浦和吴门是最热的两门,可琉璃厂一战之后,梁惠师声名鹊起,连带着康祥也成了热门,尤其这一次,吴门的沈女红竟然临阵改弦易辙,不敢争龙袍而选了凤袍,坊间不禁就起了心思。
甚至说什么“苏州的沈女红也不敢跟广州的梁惠师打了”!
林添财听到这种言论时一时冷笑,作为内行中的内行,他可不信这个说法。
另外一种说法就是:“有人说凰浦得罪了人,所以这一次才会抽不到龙袍。”
“那是抽签的,怎么说成得罪人?”
“呵,抽签作弊,那是多容易的事情!就算是面对面,只要手里用了暗劲,长签就变短签。”
虽然林添财对这两种说法都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认的就是如今坊间就是认为潮康祥有极大的概率拿到总胜。
就在林添财要退出来时,林叔夜回来了,林添财忙问:“刚才是东厂的人叫你去的吧?督公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林叔夜道:“不是督公,是秦少监找的我们。”
“是他啊,他找你什么事。”
“让我们好好斗,说这一轮仍会罩着我们。”
林添财大喜:“有他这句话,那就更稳妥了。”
林叔夜却皱眉。
“怎么了?”
“我倒觉得他这句话显得多余。”
自进京以来秦德威一直是照拂着凰浦、康祥的,尤其蚕池献绣那次更是出了大力气给凰浦拿到了一个爆冷的首冠来,今天抽完签忽然将他和黄谋叫了去,没来由地说“我仍会罩着你们”,的确是有些多余。
林添财却笑了起来:“阿夜你多聪明的人,怎么在这上面糊涂了?这不是多余,这是他在向我们伸手哩!”
林叔夜被舅舅一点恍然醒悟,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他的经营手腕已逐渐有了一庄之主的气派与手腕,但对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总是不如林添财敏锐。
“怪不得他说让我们回来好好想想,想好了今晚去回话。”
林添财笑道:“那没跑了,就是要你今晚去送礼。”他看到林叔夜脸现不悦之色,笑道:“今晚就由我去跑吧,我知道你不习惯这种腌臜事。”
林叔夜长长一叹,这种事情他的确是不愿意,但身为庄主,疏通关系却是他的责任,就像霍绾儿所说,绣首可以清高,但庄主就没有清高的资格。
“那就有劳舅舅了。”
秦德威那边早给了两块牌子,当天晚上林添财便约了黄谋一起出门。
黄谋见是他来也不奇怪,两人一道来到秦德威宅邸,还没进门,后门已经有三个人在那里等着了,为首那个是个光头,左边脸有一道已经敛口的刀疤。
“二位跟我来。”
林黄对望一眼,见门口站着个小太监,正是秦德威的干儿子,在两人看过去时向他二人微微点头,林黄便跟着他绕到隔壁胡同,进了一间狭隘的院子里。
“坐吧。”那个光头指了指院子中的几把凳子:“老子姓许,单名一个强字,锦衣卫小校出身,不过因为犯了点事,便只能在道上混口饭吃,京师的朋友,给面子的都叫我一声强爷。”
见到他的外貌,再听到这个称呼,林添财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他早打听清楚,知道京师有几个地头蛇是极不好惹的,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强爷,据说他背后有的东厂撑腰,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两位都是明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有些事情,就是东厂也不好做,因此要由我们这些人来干脏活。”
黄谋沉吟不语,林添财道:“不知强爷今晚带我们到这里,可是秦少监那边有什么吩咐?”
强爷看了一眼两人背上的包袱,使一个眼色,他的两个跟班忽然出手,用刀划破了包袱,金银掉了一地。
黄谋一怒,林添财惊道:“强爷,你做什么!”
强爷随手拈起两块尽快掂量了一下,冷笑道:“这点东西,也好意思进东厂的后门!”
林添财一时羞恼未决,黄谋已经说道:“秦少监那边若是看不上我等的供奉,直说便是,何必来这一手。”
强爷一笑:“当今陛下对内宦管得甚严,有些言语别说写下来,嘴都不能开。再说了,你们有多少底蕴东厂诸公那边还不清楚?真要把口开了,怕得吓得你们绣也不敢斗,直接打道回府了!”
黄谋和林添财面面相觑,今晚这位强爷从不说自己代表秦德威却连提了几次“东厂”,现在甚至提起“东厂诸公”,这里头的微妙区别二人总算是听出来了,难道他不是代表秦德威而是代表东厂来的?若是秦德威一人还好,甚至加上秦福也罢,可若是整个东厂的当权者都想在这场斗绣上分一杯羹,那可就不好喂了!
但是喂不起,也得罪不起,黄谋慌忙赔笑说:“刺绣是尚衣监该管,我们一直也是秦少监荫庇的,却不想惊动了其余诸公,刺绣这点买卖利润有限,我们得到秦少监一点小小荫庇也就算了,哪里还敢再拜东厂的诸位大佛。”
强爷冷笑:“听你这言语,是打算‘见外’了?”
两人忙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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