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月色是不会变的
月色是不会变的。
宋有道离开钟粹宫，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子时。
那场大火烧了一个时辰，在人漫长的一生里几乎微不足道。可它说长也长，它烧掉了如花似玉的，年仅双十有余的一条生命。
几个时辰以前整理草药的单子上面的墨痕早就已经干了，白术的“术”字一捺被拉长，是因为元美人与她的侍女推开门之后刮进来的夜风所为。
从前念圣贤书之时认识的“物是人非”一词，今宵算是体会到了。
在太医院值夜是不能回家的，不过宋有道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在林府留宿也就罢了，竟然又偷偷溜了出来。
五月末，花朝节的夜里。
宋隐与林怀祺在贵妃椅上躺了半夜，望着满天的繁星。
林怀祺下午蹦蹦哒哒逛了一下午的上京城，晚上又在翠微楼折腾了好一阵子，躺着吹暮春初夏清凉的夜风，吹出一阵困意出来。
宋隐原本想着和在大盈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们所过的第一个花朝节，想着满街的斑斓花朵，想着翠微楼下的一唱一和，不自觉勾起了从心里漾出来的笑。
大盈的夜空不同于她前世看到的，这里没有钢筋水泥组成的林子，没有蒙蒙的，漫无边际的霾。
这里的夜空澄澈而清晰，仿若可以窥见银河的一角。“翠微楼的饭菜可还合你的胃口？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去那里呢。”宋隐双手放在脑后，盯着天问一旁躺着的林怀祺。
愣了几息没有动静，她便偏过头去看，这孩子没有看天，正侧卧着，眼睛极慢地眨，看上去马上就要睡着了。
“那我们回房间吧？”
“嗯嗯！”林怀祺当即就坐了起来，像小兔子似的点了点头。
她难得有这样乖的时候，宋隐扬起一个笑脸，先跳起来，等她清醒一些，有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整理好，拉着她的衣袖向屋里走去。
林府不像皇家有那么多规矩，婢女小厮点好了烛火宋隐随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抱着看，窝在躺椅里，林怀祺早早洗漱好，换了寝衣侧卧在床上，眼睛却盯着宋隐。
她本在看书，余光里窥见林怀祺盯着她瞧，眼睛亮晶晶的。
宋隐便从书里探出头来，“小怀祺，你在看什么呀？”
“我要睡觉了。你不一起吗？”林怀祺在床上躺好了，显然已经涌上了困意，拍了拍一旁的床襦。
“我这就睡呢，就再看会。”
“唔……好吧。”林怀祺的目光还是盯着她。
宋隐歪着头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移到书上，可心里想的却不是书上的内容。
她总觉得今夜的楚灵有点不对劲。
虽然平常也是少言寡语，但今天却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宫里仅靠她一人溜进去还是有些困难的，不知道楚灵现在有没有回宫，毕竟已经临近子时了。
她有佩剑傍身，更不必说上辈子练成的好身手，走夜路问题不算大。
想着等到林怀祺睡了，溜出林府散散心。
今天的花朝节虽然开心，但是还是太吵闹了。
她还是更喜欢安静的环境。
从前她就有经过了热闹的场合就要一个人呆着恢复能量的“怪癖”，十分不走心地看了几行字，发现自己连书都拿反了，索性合上，再看林怀祺的时候，这小姑娘已经睡得很香了。
宋隐呼出一口气，放在手里那本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还是来到大盈之后的第一次爬墙呢。
宋隐心里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做了两次深呼吸，才使劲儿一跳，攀上了墙边的那棵树。
还得多谢这棵树。要是它和自己院中的一样都是松树的话，靠她现在的身量，肯定是完不成这个计划的，这倒是让她有些窃喜。
宋隐已经趴在了树干上，却听到从自己身上发出了一声“呲”的声响。
衣裳破了。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被归结成了“倒霉孩子”的这一类，实在是有一点哭笑不得。
伸手去够被树枝挂住的袍角，来到大盈这么多年，这一刻她无比想要自己长大一些。
等到跳下墙檐的时候，袍子也挂扯了，蹭的满身是灰，还真是好不狼狈。
她礼貌性拍打了几下衣服意思意思，将手放下来，思量着自己要往哪边去。
溜进皇宫放到最后，不如先去一趟翠微楼所在的那条街，那届在上京城的中轴线上，所以被叫做上京街，虽然简单草率，但也不得不说以国都命名的确是有些派头。
宋隐家住在康定坊，离新开的安乐坊的翠微楼分店并不远，但离林府这里还是有些远的。
不若先去上京街瞧一瞧。
虽然现在是子时，但大盈向来没有宵禁，大街上应该还是有些路人的。
左拐右拐走过了几条街，便沿着城中的那条河走。
这不算护城河，只是滚滚天京河的小小一支穿过了上京，又或者太祖皇帝建都城时有意让它穿城而过。
上京城的人们都叫它“天河”。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天河水正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泛出粼粼丝绸样的波光，就连月色都显得逊色起来。
这样走着走着，就到了汀兰轩。
这样大的青楼，事实上现今已经不太需要有妓子出来站在门口了，从外观上来看，与那些雕梁画栋的酒楼无甚区别，只是有人进去，开门时能窥见一角笑靥如花的女子——那笑当然不是真心。
如果她们知道，宋隐曾经生活在一个女性几乎不会被物化的时代，大约会替那个年代的女子开心吧。
宋隐隔着天河，在桥上站了一小会，静静地看着汀兰轩。
走进去的话，会被赶出来吧。
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刚刚进林府的时候，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在汀兰轩后巷跑出来的小男孩。
于是她提起了衣裳，提起灰白的衫。
她是漫长暮春的夜里，是上京灯火阑珊的街上，最普通的那个。
却又像是，最出挑于此间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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