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众生喧哗
天河两旁灯火通明,一面是汀兰轩,一面是翠微楼。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长街,经过长安门,午门,尽头是皇宫。
宋隐提着她被树弄的有些破破烂烂的衫,自东向西地穿过上京街。
她不甚在意自己穿什么,但要是大白天在上京街上走,大概会被打成有碍观瞻了吧。
低头无奈地轻笑自己一声。
汀兰轩的后巷,她从来都没有去过。
那里与汀兰轩显露在街上的那部分完全不同,就像月亮的两面,有一面光鲜亮丽,而有一面永远浸在黑暗中。一身灰白的裙子,她迈进那片黑暗之中。
其实她很喜欢黑暗的环境。
视觉被遮盖之后,心仿佛才会是静的。
该怎么作比?就像一个孩童打碎了一扇窗,那么人们会无所顾忌地向上面扔石子,那扇窗就会变的越来越破碎。
宋隐眼下就是这样的心理。
这身衣裳爬了树,翻了墙,已经入不得眼。
汀兰轩好歹处在干净整洁的上京街,秽物满地是不存在的,地上最多也就是多了点尘土。
也不差这点灰了。
宋隐又向里面走了两步,待到外面街上的光完全照不进来了,才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当年那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跑到哪里去了,还活着吗?
最后四个字其实她有点不太敢想。抱着膝出神的时候,巷子里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随后跟出来的,是溢出来的清冽的声音,在春夜晚风里缠绕成三个不太清楚的字,“是你吗?”
是他。
他竟然在这里?
那声音很近,宋隐思索着,向旁边挪了挪。
手在旁边乱按着摸索什么,比起他,反倒自己更像那个渴望抓住浮萍的溺水之人。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抓的很轻很轻,就算她立刻走了,连一点力气都不用用在挣扎上。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从那点力气里读出一点点,只有一点央求来。
他求她留下。在大盈的这几年算得上长吗?
上辈子倒在血泊里,就像一场抹不掉的噩梦。但好像除了那场噩梦,她开始渐渐忘却上一生的一切。
在大盈的时间太短了,只有短短八年有余。
她在这里亦找不到归属感。
就像个被所有世界抛弃的人。
但现在有人需要她。她能够感受到,所有的一切正在消磨她从前的所有记忆,或许最终会将她便成与外身年龄相符的人。
可起码在现在,无关风月,他们都还是孩子。
宋隐轻轻地呼吸,怕扰了满地的宁静,然后细瘦的,在黑暗中也莹着白色的手腕,灵巧地翻了一下,甚至还没有惹得旁边人抬头惊诧,她便松开他那聊胜于无的桎梏,握住了那双因为混着胡人的血而更加皓白的手。但是只有一瞬。只一瞬间,她就放开。
他们的路都太长,她还没办法携着他一同走。
所以她只握住了他初现纤长的小指,轻轻摩挲,聊作慰藉。
这个时间点,他应当是回宫了才对。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隐自晚上以来那一点不安此时被无限的放大,踟蹰着又不太敢问,所有焦急的话语全部止于唇间,最后只化作紧蹙的长眉。
想来握住一只小指的确不够,宋隐换上左手握上他的手,右边的手迟疑了片刻,落在他的脊背上。
“怎么了?要和我说说吗?”
楚灵一只手与宋隐缠在一起,另一手抱着膝,几乎要蜷成一团。其实他们并不熟悉。
只是借书还书的泛泛之交,只是遇到的地点太特殊,他的身份也太过特殊,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雾蒙蒙的一层影子,如同现在一般。
林怀祺今夜并没有叫过宋隐的名字,时至今日楚灵仍然不知道她叫什么。
他想又不想,好像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这个人就会化作实体,他想说的一切便都要止于礼节。
他想问她的名字,最终开口的却是五个字,“我没有母亲了。”
就是这样落在地上都不会发出声音的几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响彻在她的脑海中。
午后散学出来时他还面色如常,所以是他回去之后才知道的事情。宋隐看向他的脸,仍然是平静。
平静到让她觉得害怕。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站起身来,迈一步走到他的对面。
粉墨登场里千万般惊艳也好,此刻他只贪恋这一抹灰白。
宋隐握住他的手,温凉的手背被自己的手掌覆住,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用一点力气将他带过来。
大约是年岁小一点,又瘦的缘故,宋隐摸到他微凸的脊骨。
真的很像小时候在巷子里见到的那只流浪猫,白色的皮毛,瞳孔纯黑。
也是细瘦的脊梁,却不让碰,一靠近就会炸毛。
但现在这个孩子不同,他像抓住稻草一样,攀上她的腰间,抓紧她的衣服,却不敢抱紧。
肩上落上一点重量,耳后传来一点发丝扰过的痒,大约是他靠在了她肩上。她听到轻声的啜泣。
那啜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化作哭声。
她垂下眸子,手握紧了些,又轻抚他的脊背。
这下好了,不仅扯了粘了灰,现在又沾了泪水。
宋隐有一点无奈,可她知晓此时此刻所有话语上的安慰都无力,未经他人苦,说什么都会显得高高在上。
她依旧望着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身边的人是唯一的实在。
众生喧哗。
大半个肩膀都要被泪水洇湿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带着那方帕子。
还被楚灵抱着,她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把自己那个小帕子艰难地拽出来。她裹挟着那一点点无奈地松开楚灵,看到他白皙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要知道这孩子平常都没什么表情,最多也就是轻勾唇角的微笑,叫人总觉得他心事满满。
此时此刻眼眶透红,睫上是晶莹的泪滴,眼睛中里面还蕴着泪,被突然松开,溢出一点不知所措。
就像马上要破碎的瓷娃娃。
宋隐看了一瞬息,垂下眸子,柔软的绸缎手帕落到他眼下,拭去将落未落的那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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