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在华夏的传统观念中,是许多人的命根子。
故而,朱允熥对任何涉及土地的改革,都十分慎重。
它们与商税改革不一样。
因为几千年形成的传统,经商在那些地主眼中,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
虽然大家都在做,却是命令家仆,或者经由别人的手去经营。
赚了钱还得骂上几句,以体现自己的清高。
但土地不一样。
土地是根本。
对土地的经营不用藏着掖着。
耕读传家是一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情。
故而,在朱允熥看来,朝廷限制地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却没有想到,杨士奇等人表现得竟如此轻松,让他极为不解。
“天下地,天下人耕种!”杨士奇道:“朝廷公卿还是要点脸的,我不相信他们有谁敢收取超过三成的田租。”
“太孙殿下的规定,还真影响不到他们。”
“相反,他们也恨不得将那些收重租,盘剥佃户的恶人都揪出来。”
杨士奇和他细细解释其中的原因。
地方乡绅的名声是十分重要的。
儒家读书人,不管背地里怎么男盗女娼,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面子上一定要好看。
要让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大善人”。
收地租这件事,便是如此。
朝廷高官家里都有田地,少则几千亩,多则数万亩。
如果是勋贵功臣之家,田地就更多了。
这可不是北方的黄土地,而是南方肥沃的水田。
他们的田地出租出去,收取的地租,一般要比小地主家都要稍微低一些。
这才体现自己与人为善,对百姓存仁义之心,不愧为儒家读书人。
至于私底下,再通过管家,奴仆或者其他人,从佃户那里捞取更多的钱粮,则是另一回事了。
真闹得大了,那与自己无关。
都是底下人的使坏。
将管事之人打一顿,向百姓说明情况,百姓还会赞扬他到底是读书人,家风好,人品好。
所以,如今朝廷要限制地租,只允许收取最高三分之一的租金,这是朝廷的德政,仁政,他们又怎么敢公开反对呢?
就好像放贷高利贷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
然而,不管哪个朝代,朝堂上议论要限制高利贷,打击高利贷的时候,官员们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的,支持从严管理,打击放高利贷的行为。
说白了,就是这种事情,在这些官宦地主家是不能上台面的。
可以私下偷偷让下面的人去放高利贷。
但都会通过第三方的手,绝对不会承认,这是自己家放的。
听完杨士奇的解释,朱允熥恍然大悟。
隐约想起前世读《红楼梦》的时候,凤姐悄悄去放印子钱,也是一样的。
偷偷摸摸的做。
要不然,传到外面去,贾家的名声就毁了。
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面子也都得装不知道。
社会舆论,道德评判,在这些事情上,还是表现出了十分强大的约束力。
再比如说,奴婢是没有人权的,地位十分低下。
每年被主人家用各种手段折磨死的奴婢,不计其数。
但朝廷说要立法禁止主家随意打死奴婢时,大量使用奴婢的官员,却没有谁站出来反对。
在面子上,大家都在说自己家对奴婢如何如何好,绝不会苛刻,虐待奴婢。
有谁家传出对奴婢很不好的名声,也是会被其他人指后背骂的。
这就好比后世的官员,只要不查,个个都是清官,谁说他贪污受贿啊!
在儒家读书人把持舆论的时代,这些官员,豪强,乡绅,可比后世的人还要虚伪得多!
善待租户这种事,没人敢反对。
谁不同意,谁就会成为千夫所指。
都不用朝廷的律法惩罚,外面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给骂得抬不起头来。
甚至同僚好友,都会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不敢与他交往。
儒家的道德牌坊的影响,在此时就体现出来了。
一方面,它禁锢了人性。
另一方面,它也对很多权贵阶层,土豪劣绅,在某些问题上,形成了实质上的有效约束。
他们要立道德牌坊,就必须承受其带来的约束。
特别是朝廷要推行相关政策的时候。
“仁”可是儒家道德的核心。
不仁,那就愧为读书人,愧为儒家子弟了。
至少在台面上,大家都必须“仁”!
“若是以前,要管理好租佃的问题,还真困难。”杨士奇笑道:“如今政通人和,各地官府完全有能力将此事办好。”
简而言之,就是通过邮传部建立起来的监督发挥作用了。
以前这种事,朝廷发文后,地方官府很难将其落到实处。
“好,那便将这些措施,交付大理寺讨论,尽快形成具体的法律条文。”朱允熥听完杨士奇的解释,原本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大理寺既已转型为专门的立法机构,自然要运转起来。
通过立法来规范官府衙门的行为,使得朝廷制定的政令具备可执行性,便是大理寺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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