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暗自狠咬牙关,直咬得后牙发酸,终是将这份羞赧压制下去。
楚元煜的目光留恋在她面上,再度向她伸出手,却只隔着衣衫执了她的手腕,未有分毫肌肤之触。如此的小心,很有几分呵护之意。
卫湘对此多有意外,不觉间心下滋生几许柔软,又听他轻言:“来。”
只一个字,他便提步向内走去,脚步放得很慢,似乎怕她跟得吃力。
走到内殿尽头,他拐入东墙上的那道门,门内便是寝殿了。卫湘在入门间眼帘稍抬,首先瞧见的是一道屏风,乃是整块的金丝楠木所制,木中金丝稠密,又条条顺滑,上面所雕纹样却既不是龙纹,也不是什么象征吉祥如意的常见纹样。
卫湘不由想多望一眼,可那图景繁复,或人或物都雕得细而小巧,只草草扫上一眼并不能看清。又因她脚下仍随他走着,不过一息工夫,便已从屏风一侧绕过去了,无法再做细观。
取而代之的,是寝殿的气派尽数撞进眼里。相较尽显庄重威严的外殿与内殿,寝殿多了几分柔和舒适。从殿门这端望去,乍见只有暗金色帷幔,足有九道,每一道都自当中分作左右两边。现下天子尚未就寝,这些帷幔的下端便都整齐地束在两侧的漆柱上,上端左右两侧相接,正好成了两个尖角相对的对称三角。
在九道帷幔尽头才是天子御榻,那张黄花梨带门围子拔步床上所挂的窗幔也是暗金的,但比那九道帷幔的颜色更深一度。床上的雕纹在此处看不清晰,只依稀可见其间有金漆勾勒,华贵大气。
卫湘望着这些,心下暗忖这殿中虽是威严气派,却全无其他家具,日常起居恐怕多少有些不便,足下随皇帝走过了第一道帷幔,目光左右一扫,方有了答案。
原来这每两道帷幔间的距离都很宽敞,只是从殿门处瞧不大出。且那帷幔是系在漆柱上,漆柱与两侧墙壁之间又还置了屏风,进一步遮挡了视线,教人难从门口便瞧出内里的乾坤。
现下这般走过来,方知整个寝殿是被这帷幔与屏风隔成了许多小天地,旁的家具就在这些隔断之中。
这第一道幔帐后,两边都是矮柜矮桌,像是供宫人备茶的;第二道后头则是四方高大木柜,每边各二,该是衣柜;第三道后乃是衣架,应是用来提前悬挂整理次日所穿衣物的。
就这样一道道地走过去,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家具便都有了。
直至过了第八道帷幔,再经一道就是御榻,楚元煜停了下来。
卫湘稍有一怔,眉目仍低垂着,视线左右一扫,就见这第八、第九道帷幔间的右侧尽是些茶桌、茶器,但比第一道帘后的精巧很多,陈设也更雅致,当是供天子自行烹茶的修身养性之所。
左边一侧则靠墙置着一方茶榻,上有榻桌,侧旁另有两方书架,但上头的书放得不多,倒还有些文玩之物,想是天子正读的书、正爱摆弄的东西才会姑且放在这里,以便随时赏玩。
楚元煜望她一眼,口吻温和:“你坐一会儿,朕有东西给你看。”
卫湘心生玩味,已然发觉他连同她说话都会将声音放得很轻,一如他方才执她手腕时一样,但他自己倒未见得注意到这一点,可见是她这张脸让他失了魂了。
她于是轻应一声诺,按他所言走向茶榻,他亦走过去,却是朝着旁边的木架去的。
卫湘并未当真落座,只是束手立在茶榻一侧等他。说到底,身份还放在这里,若她真得了句吩咐就大喇喇地在天子面前坐下了,实在是不像话。
楚元煜一时没注意这些,只觉得心里慌乱。
……又或者并没有乱,只是莫名的慌,一阵阵地让心跳不稳,却也难说清在想些什么。
他便这样心不在焉地拉开了木架半高处的抽屉,翻了一翻,找见了想要的那方盒子,不由一笑。遂将那盒子取出来,回过头下意识地就看茶榻,只见美人立在旁边,并未落座。
“怎的不坐?”他问了一声,就走过去,随手拉了卫湘的衣袖,要与她一同坐在茶榻上。
卫湘心下拿捏着分寸,眼看他先坐定了,并不多扭捏,无声地坐道榻桌另一侧去。
楚元煜将盒子放在榻桌上,推到她面前,轻言:“这是不日前刚送进来的,朕嫌它小了些。姑娘手小,正好可拿去用。”
卫湘注意到他的称呼,一时恍然觉得仿佛面前并非什么天子,而是一位儒雅的文人墨客。
“谢陛下。”卫湘先道了谢,继而却问,“但……这是什么?”
她边说边将盒子打开,原是一只象牙雕回纹葫芦的手炉子。
她心里疑惑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想是她方才解释那点那“雪中春信”的缘故。
——她说了一句“这样显得暖和”,他便觉得她嫌天冷。
不论先头的称呼还是眼下的细致,都让卫湘觉得新鲜。不料接下来的种种,更全然不同她心中所料。
她本当他虽为九五之尊,在这点子事上和王世才之流也没什么不同,万般讨好都不过是为那张床榻做铺垫;亦或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急,那就更有几分伪君子的意味。
可他却只是与她说话,先问了些她过往的事,她一一答了。他因当中一个话头聊到诗词上,她不大懂这些,心里正慌,他却已笑道:“你没读过?也好。这些东西读的人多,大多却不过附庸风雅,没什么意思。”
而后他便起身,走向侧旁一方半人高的矮柜,柜顶上放有茶具,卫湘见状知他是想沏茶,便欲插手,却听他说:“坐。”
卫湘不敢违拗,只得等他将茶端给她。她饮茶时,他就在看着她,眼里含着几许期盼,等她搁下茶盏便问:“喜欢么?”
“……挺好喝的。”卫湘低着头,声音很低。
因为对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一句,她想他自能分辨出她的无知,心下已开始懊恼于自己的鲁莽。
——是她因玉露的事太过悲愤,又对自己这张脸太自信了,才会这样闯到天子面前来!如今坐下来细说,她才惊觉什么诗词歌赋、品茶研香她皆尽不会,这还怎么入他的眼呢?
卫湘想到这儿,心里已成灰了。
她已准备好了下一句就要被他打发走,却听他又说:“好喝最要紧。一食一茶,万般门道都不如好吃与好喝来得实在。”
而后他语中一顿,接着拊掌传来宫人,随口点了几样点心。
点心很快就送进来,他含笑:“姑娘别拘束,随意用些。”
卫湘心里忽而软了一阵。
她对不上诗词,也讲不出茶的门道,但这吃食点心就直观多了,得凡是人恐怕都能讲出几分好赖。
所以,他是在迁就她。摸索到她的见识深浅,而后顺着她的来,以免尴尬,却又做得润物细无声,好似一切就该这样。
她不料他会这样,觉得有些惊奇,默默地选了块点心来吃。
那点心做成了梅花状,外皮洁白似玉,是山药泥做的,但完全不湿黏,拿起来不会沾得一手,又足够软糯细腻,入口即化。
内里则是以蜂蜜调制的细碎玫瑰,卫湘原就喜欢玫瑰的味道,品了一品,用手帕掩着唇赞道:“好细致的玫瑰,吃来满口盈香,又甜而不腻。”
她夸赞时含起一缕笑,楚元煜看得心旷神怡,不由自主地伸手,也尝了块,颔首:“是不错。”
卫湘从不曾吃过这样讲究的糕点,又因晚上早早就过来等着添香,连晚膳都没用,此时不免被开了胃口,便又纵着自己多吃了两块,一块仍是这山药玫瑰糕,另一块是清新些的龙井酥。
这些都适合就着茶吃,于是三块点心尽了,那盏茶也喝完了。楚元煜抬眸看见,就想为她添茶,她笑道:“不吃了。”
说着她摸出怀表看了一看,柔声提醒他:“陛下该就寝了。”
这话也不虚,现下怀表上的指针已然指到九点了。
早朝是在卯时,也就是五点,之前还需早些起身盥洗、更衣,最迟也得寅时四刻就得起床。
可这话却不虚,由卫湘口中说出来却拼尽了气力。
——“陛下该就寝了”,那然后呢?
就如容承渊说的,陛下已近一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
现如今,她在这里。
楚元煜闻言,下意识地扫了眼她手中的怀表,依稀扫见时间,惊觉天色已晚,叹了口气:“罢了,是该睡了。”
说着他站起身,卫湘稳着心神,随他起来,随他的脚步而行。
可他并未走向床榻,却往外去。她不明就里地跟着他走,他一如入殿时一样照顾着她的速度,将脚步压得很慢。
他带她穿过寝殿、走出内殿,一直到外殿门口才停下脚。
稍转过身,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捧着的手炉盒子上:“夜晚更冷,手炉添上碳再回去。”
卫湘一怔,一时辨不清这是一句关照还是一种委婉的嫌弃。
或许,他终究没看上她?
或许方才那些只是闲来无事拿她解一解闷儿,没有在半途见她对那些风雅之事全然不懂时直接打发她走,亦只是想做得像个君子?
她摸不清,可她不能问。
她只能维持着那种被抬爱的受宠若惊,深深一福:“谢陛下,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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