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举止有度,气度不凡,哪怕是面对如今朝野上举足轻重的两位大佬,也依然淡定从容。
方才宝玉那两腿抖筛的举动,令贾政觉得丢脸至极,此时看到贾琮如此,贾政觉得多少捡回了一点面子,与有荣焉,激动得脸面都红了。
“起来吧!”忠顺王和善问道,“怎地来得如此迟?”
并无指责之意,仅仅只是询问,宛若面对后辈子侄。
比起方才对贾赦那疾言厉色之态,真正是天壤之别。
贾赦也嫉妒不已,越发对贾琮这逆子难以忍受,同在一个屋檐下,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
这一刻,众人才相信外头的传言,贾琮仗的是忠顺王府的腰子。
贾琮微微朝贾赦侧一目,令贾赦心惊肉跳,好在他并没有把他扯进来,而是道,“方才在门口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衣裳弄脏了,若是那般来见王爷和熊老先生,实在失礼,只得折回去换了这一身。”
明知道贾琮说的只是推托之词,忠顺王也就不再追问,他问这一句,也不过是想警告贾赦一句,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妖。
熊弼臣道,“老夫来上书房授课,你就不来上课了,可是嫌弃老夫的课授得不好?”
这罪责,贾琮可实在担不起,他忙躬身告罪,“学生断无这等心思,学生本知道自己知识浅薄,向学之心坚若磐石,仰慕老先生久矣,恨无躬身倾听的福气。无奈最近几天,家里出了事,家中长辈体谅,命琮暂不去上学,长辈之言,不能不从,才让老先生误会了!”
忠顺王冷笑一声,“让你去上书房读书,乃是圣旨,本王倒是没想到,荣国公府竟生了谋逆之心,敢对圣上不敬,对圣旨不恭!”
噗通!
整个向南大厅里,从贾代儒到草字辈,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贾琮左右环视了一圈,不得已也跟着跪了下来。
“荫生等绝无谋逆之心,还请王爷明鉴!”贾政哭诉道。
“今日皇上让你家子侄去上书房读书,你们可以抗旨,说不让他去就不让他去。明日,皇上让你家子侄去戍边,你们是不是也可以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
贾赦忙道,“王爷明鉴,贾琮非一般监生,乃有官身之人。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如何尽忠,又如何尽孝,贾琮当明白知晓,他既为尽孝而无法尽忠,便当不起这官身。”
忠顺王和熊弼臣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为人父母之人,却想不到,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之族,还能有这样迫亲儿去死的事,可想而知,外头的传言非虚,贾琮在这家里的处境之难。
“你的意思,应当请旨让皇上剥夺了贾琮的官身,方是正道?”忠顺王有些好笑,这贾赦成日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脑子也没了吧?
“下官但凭圣意,只贾琮一向忤逆不孝,下官欲揭发,又不敢违背亲亲相隐。既然王爷问起,下官才敢说一二。”
“你一会儿说贾琮要尽孝,不去上书房读书,一会儿又说贾琮忤逆不孝,本王都被你弄糊涂了。贾赦,你是欺本王脑子不好使呢,还是你自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为父不慈?”
贾赦原想着,一句“忤逆不孝”便可断了贾琮的前程,既让他不得在这一场简拔中胜出,又可以毁了他的前途,话要是传出去,朝堂上必然会引起风波,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孩童,面临的下场不是死路一条,也是被置之死地了。
忠顺王却反而将一个“为父不慈”的帽子,戴到了他的头上,这是贾赦万没有想到的。
更让贾赦没有想到的是,熊弼臣竟然摇摇头,道,“为人父母,还是不要随便骂子女不孝的好,须知,‘子不教,父之过’,且‘父不慈,子不孝’。
贾琮乃八岁稚童,正是读书明理之事,便是有一二淘气之事,原也寻常。他身为公府子弟,既能做出《悯农》这样的诗,尚且知谷物艰难,有一颗悯农善心,又岂是不孝之辈?“
说着,熊弼臣斜睨了贾赦一眼,见他面色苍白,眼袋发青,一看就是酒色之辈,难免生出了轻蔑之心。
贾赦则气得浑身发抖,但也知道熊弼臣的威力,他但凡对宁荣二府不满,在外头多说两句,贾氏一门名声便臭了。
心中虽有怨愤,贾赦也不敢顶撞。
“贾赦,你想明白了再与本王回话!”忠顺王的语气说不出地严厉,他也并不是单纯在为贾琮找场子,而是本来与四王八公就是死对头,也纯粹看不惯贾赦而已。
贾政还瑟瑟发抖,贾赦却全然没有把忠顺王放在眼里,他宁荣二府本来就不靠皇上过日子,这一次,不是叫嚣着要虢夺宁荣二府的爵位吗?
最终,还不是得灰溜溜地派人前来,帮宁国公府挑选承嗣之人。
看到贾赦的表情,忠顺王就明白了,心里冷哼一声,却也知道,眼下确实是拿对方没有办法。
“王爷,父债子偿,父过子扛……父亲对学生不满,必定都是学生的错……请王爷责罚!”贾琮忙道。
“今日就不责罚了!”忠顺王对贾琮递过来的这个梯子,非常满意,看着贾琮,他似乎看到了宁荣二府败落的希望,也和颜悦色一些,“今日本王与熊老先生前来,还有要事要办,要不,熊老先生,简拔的题,您来出?”
熊弼臣道,“如何简拔,太上皇和圣上均有旨意,朝中用人,无外乎文与武,今日就分文试和武比,老夫主持文试,王爷就负责武比!”
此言一出,贾家玉字辈要参与的人脸上都呈现出了便秘之色,虽然祖上行伍起家,军功封爵,可这么多年过去,便是连荣国公代善那样的英雄人物都没有把两个儿子教育成才,别说另外七房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此话不假。
“那就先文试吧!”熊弼臣一双老眼,环视了一圈,道,“既然说到了从孝与尽忠之理,今日就以此为题,或为诗,或作词,或攥文,以一炷香时间,评出优异者。“
荣禧堂里,小厮们搬来了桌椅,贾政亲自点了一根香,放在堂前,他和贾赦站立两旁,忠顺王和熊弼臣则安坐用茶。
两人的目光也是主要落在贾琮的身上,见他沾墨,铺纸,几乎不假思索,就开始提笔写起来,很是好奇,不知他写了什么?
荣庆堂里,早有丫鬟将这边的情形传递过去,丫鬟们尽量是报喜不报忧,先前丫鬟将忠顺王有赏的事报了,贾母好生赏了那丫鬟一把钱。
此时,听说既有文试,又有武比,正要印证了黛玉先前说的话,老太太和王夫人担忧不已。
熙凤少不得上前宽慰,“不是我说,咱们家里这些人里头,宝玉读书虽不甚用功,可那也是老爷拿他和外头那些寒门子弟比,人家的孩子不读书就没有出路,身上担了多大的干系,只有削尖了脑袋往死里读。可若是和咱们家自己的孩子比,谁又有宝玉这般勤奋的?”
一句话,老太太和王夫人都笑起来了,“你这话说得是!”
王夫人捏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她方才也是慌神了,毕竟来的人是熊弼臣,曾经的太子太师,天下名儒,等闲入不得他的眼。
却没想到,不过是矮子里头拔长子出来,宝玉比别人家的人比不了,难道比家里这些个,还比不上?
探春则深深朝熙凤看了一眼,二嫂子惯会安抚人,她也很是好奇,难不成今日琮三哥哥没有参与?
探春自是不会问的,她是二房的庶女,与贾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婚事拿捏在王夫人的手里,若是王夫人做个手脚,她将来的一生可就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她从不敢和她那不走寻常路的娘多来往,而是亲近王夫人,尽量讨王夫人的欢心,为自己图一个好的未来。
明知道贾琮是宝玉强大的竞争对手,她自然不会明面儿上偏向贾琮,是以,问都不敢问。
“琮三哥哥呢?他今日有没有参加?”黛玉却是不管,问了丫鬟。
这一问,提醒了贾母和王夫人,二人只以为黛玉是关心宝玉,倒也没有多想,也问,“琮儿来了吗?”
那丫鬟道,“先是没见三爷的人,后来,是忠顺王爷问起了,王命让所有的爷们都来参加,说是等简拔出了人选,再从中选一个合适的。“
所谓合适的,必然不是夺人父母唯一的香火,也要让两宫都认可的人,这么一说,老太太和王夫人的一颗心又落了下来,这其中可操作性的余地又大了。
黛玉心里却在嘀咕,文试与武比,不必说,必然是琮三哥哥占鳌头。
琮三哥哥的诗词和字就无人能及,武比的话,他不是拜了一个什么指挥使为师吗?
听说在宫里就要和那些皇子们一起练习骑射,下了学还要去习武,贾家中的子弟,有这个向学之心的未必有这样的好条件,有这样的条件,比如宝玉他们,又并没有这样刻苦的恒心。
琮三哥哥两样儿都占了。
今日这般苛刻的比试,倒好像是为了成全琮三哥哥一样。
荣禧堂里,宝玉提着笔,就跟魂没了一样,不论是“忠”也好,还是“孝”也罢,都是令他无比厌恶的两个字。
他本是重情不重礼之人,又厌恶四书,“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喜欢诗词曲赋等性情文学,将那些追逐科举,仕途经济之人叫做“禄蠹”,眼下如何能写出“忠孝”二字来?
抬头一看,恰好与贾政的目光遇上,宝玉本就白了的脸,此时汗珠儿滚滚而下,竟是连笔都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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