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
张鹤龄连续追问,似乎在一句一句间,抽走着金銮殿上的声息和热气,使得整个金銮殿,越来越静,也越来越冷。
可张鹤龄依然没有迟疑,话音稍顿之后,他的声音再次打破寂静,紧逼不舍问道:“李主事洋洋洒洒的奏折之中,可是清清楚楚的列举了不少实例。你有言,是有据可查。甚至说及,昨日夜间,在坤宁宫东暖阁外,本伯与皇后內宫女官行之不端,时辰、地点、对话的内容都写的多清楚啊。
若不是本伯确定,从宫中出来便回了府,本伯都以为,是我亲口告诉的你,本伯……”
谢迁犹豫了一下,站出来,沉声道:“寿宁伯,既然你说李梦阳所奏于宫中之事,乃是实情,那你的罪过即是事实,认罪受罚便是,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即便三司审案,有时举证亦可为证人保密,无需寻根究理!陛下……”
张鹤龄陡然一怒,呵斥道:“谢于乔,你混账!”
“张鹤龄,你实在无礼,粗鄙,狂悖!”
谢迁也怒了,斥责两句后,转身面朝龙座,奏道:“陛下,请下旨严惩张鹤龄,张鹤龄实在狂悖无礼,臣……”
“谢学士,你莫说话,朕要听听!”
朱佑樘面色很淡,配着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的淡漠,他摆摆手,不让谢迁再言。
“李梦阳,在殿中君前,朕现在命你二人言对,说!”
朱佑樘一声命令,这才看向张鹤龄,斥道:“寿宁伯,你也莫要放肆,问事说事,莫要真让人觉得你粗鄙了。”
皇帝的话,让谢迁脸色发黑,刘健心中暗苦,而李东阳只是稍抬头看了看几位重臣,又重新低下了头。
“陛下恕罪,非是臣要粗鄙,但谢于乔之言,实在令臣愤怒!”
张鹤龄恭敬朝御座一礼,愤声道:“臣实在不敢想象,我大明的内阁阁臣,竟然能说出此等话来?甚叫无需寻根究理?难道陛下的安危,大明社稷的安危,竟然无足轻重?”
谢迁还欲强辩:“张鹤龄,老夫是那意思吗?老夫是……”
刘健不得不出声拉住了他:“谢学士,冷静,暂且静言吧!”
“刘首辅,你莫要拦着他,本伯倒要听听,到底是何等的大明忠臣才能说出此等话?”
张鹤龄似乎不依不饶,怼着两位阁老便是一顿喝问。
李东阳实在看不下去,欲上前说两句,可张鹤龄似乎是发现了他的异动,摆摆手道:“李阁老,虽然本伯与你如何,无关轻重。但还请莫要试图转移话题,让本伯及满朝文武真的把您看轻了!”
也不管李东阳是如何反应,张鹤龄放了一句话后,重新面向龙座,沉声奏道:“启禀陛下,臣如今深感惶恐。臣于宫中的一举一动,本该受宫中的内侍、侍卫监督,无可厚非。若真有不轨,便是诛了臣的九族,也无有不可。
可如今,诸事皆能被一个完全没有资格知晓禁中事的人知晓,一切,一切,不得不让臣怀疑,内廷之中有外人安插耳目且时时传递消息。
一个6品户部主事是从何人口中得到了内廷、禁宫的消息,又如何能如此及时的传递,且如此快速、细致的构建出这幅似是而非的控罪诉状!”
“其实,与臣自身,即便是陛下真的定罪,冤枉与否,无关大事。但臣思及,今日,他可通过小事来参劾与臣,毁谤宫闱。即便他们皆知,此事干系皇宫安全,干系皇家隐私亦毫不避讳。
那么,来日,可会有人敢更进一步,遍布在皇宫之中,乾清宫之中,甚至东宫、坤宁宫之中的这些耳目们,可会将包括陛下、皇后、太子在类的所有宫中之人的一举一动,所在宫中发生的细节情形皆为人所知。
臣更为怀疑若是再利用此等信息,那……实让臣不敢再言……
臣今日拼死向陛下进言,臣深切怀疑内廷之中有人与内外私通,和宫外之人狼狈为奸,监视陛下、刺探宫闱,实乃十恶不赦。此事极为重大,陛下,不可不查啊……”
张鹤龄一声声如哀泣一般的奏谏,话说完之后,更是跪在了御阶之下,咚咚的磕了两个头。
朱佑樘淡漠的看过群臣,当看过张鹤龄时,心里多少有了几分暖意。
张鹤龄的叩谏,半是表演半是真诚,他能感受的到,但有这一半的真,已足以让他欣慰了,也不枉他这个姐夫,这几年来对他的关心、庇护。
若说以前对张鹤龄的态度是爱屋及乌,或者说,及也谈不上,只是为了皇后给一份照料。但现在他真的对张鹤龄产生了几分爱护之心了。
“寿宁伯,平身吧!”
清冷但也带着丝丝亲切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而大殿之上,皇帝的这一声平身,并没有让大殿多出多少暖意,一言落下以后,殿内重归无声,且依然的冷。
所有官员都紧张的屏着呼吸,吃惊的看着张鹤龄,也吃惊的看着宝座上的皇帝。这会儿,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今日这次朝会,到得此时,已是拉开了一场灾难的序幕。一场可能会引发山崩海啸的狂风和暴雨。
李东阳再次缓缓的抬起了头,他看向了御座之上,他看着这位,在东宫之时相伴几载的太子,如今登基已十一载的皇帝。
十几年来,这位有些柔弱,心思敏感,但行事却总会勉强让自己大气的皇帝,此时脸上有的只是让人刺痛心神的阴沉。
他能感觉到,这位宽容、宽仁的皇帝心中,此时正一点点的抛却着对国家、对社稷、对朝臣的顾忌。他的愤怒风暴正在迅速的聚集,可能下一刻便会抵达爆发的边缘。
盖因为,他了解朱佑樘,张鹤龄的一句皇后、太子以及宫中的人,触碰到了朱佑樘的神经。
皇帝朱佑樘,是个从小未曾感受过太多亲情的人。
但他的成长中,始终有带着暖意的人伴他左右,让他未曾绝情,偏偏变的更为念情,且把亲情看的很重。特别是二皇子和公主相继夭折之后。这份对亲情的重,变的无以复加。
他知道根结所在,但枉他李东阳被世人称赞善思善谋,此时也不知该从何处来转圜。
他未曾想好如何回,首辅刘健已是沉声开口道:“陛下,切莫要听张鹤龄的胡言乱语。张鹤龄此言是操他一贯的鬼蜮伎俩,以言混淆,夸大其词,唯恐天下不乱,其心可诛啊。”
朱佑樘沉着脸没有回答,削瘦甚至有些干巴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轻轻的摩挲着龙椅扶手。
刘健一言奏出,未曾得到答复,谢迁再奏,意思大同小异,甚至比刘健还要更激烈一些,但依然未曾得到回应。
朱佑樘的目光又回到了李梦阳身上,而此时的李梦阳已是面色煞白,紧张到极点。
他突然求助般的看向了身后的某一处,可本在之前还看到过的那个人,此时躲在了人群中,让他完全看不到身影。
他又看向了内阁和六部大臣,特别是名义上还算他一师的李东阳等人。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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