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躲清闲,等他们军议出个大概,我在上去决策会好一些……”顾渊也是笑着回答,可笑容之下,却潜藏着隐隐的忧虑。
赵璎珞走上来,本能地向他身上靠了一下,后者没有拒绝,可二人之间,也仅止于此……
他们二人,今日都是领军一方的节帅,可以一个命令驱策着成千上万的儿郎为之赴死,着实不适宜在这流转的旌旗间相拥。
“为何?”她侧过脸,顺着话又问了一句。
顾渊望着身旁滚滚开进的铁流,却摇了摇头反问道:“璎珞……你有没有发现,军议之时,我若在场,那些智谋参议、那些敢战军将一个一个便不愿再去多想、甚至不敢再去多想。
张显、汤怀、杨沂中、张伯奋,这些都该是一时俊杰的人物,却都开始噤若寒蝉,更遑论再低一级的军将,或者是西军那些旁系……”
他说到这,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言语,可再继续时,说得话却越来越晦涩难懂:“——我只是觉得,威望、光环、传奇,这些曾经将我推上如今地位的东西,现在正开始遮盖一些应该被注意到的东西。它们今天也许还并不起眼,可假以时日,终究会变成裂痕,毁掉咱们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根基……”
赵璎珞歪着头,似懂非懂地看了看这位已经权倾天下的王爷。她自然是不理解这些杞人忧天似的担忧,可还是耐着性子跟着他安静地走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问道:“可是顾渊……习惯于跟从你的判断、追随你的声音、登高一呼而天下应——这难道不是历朝历代的英雄人物想要的么?
为何你明明做到了这一点,似乎却并不引以为豪?
——还有此番出征,从定策时起,你好像就一直心神不宁。你究竟在畏惧什么?是畏惧我们不得不以劣势兵力迎击金、夏联军?还是在担心不能顺利地解决西夏、还有……”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沉下声去:“还有西军……”
顾渊停下步来,看了这位天家帝姬一眼,眼神之中倒也没有太多意外。
——无论再如何于心机里庙算攻防,他心底那点隐秘终究是瞒不过这位枕边之人。
赵璎珞见他沉默,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张浚那边的军报越来越急切,当是前线真的已近危局,你在这里按兵不动,又将我与岳帅支开,说是去闪击兴庆府……可背地里那些不足为人道的理由……不就是是想借着金人之手,解决掉西军的大半实力么?”
她一气说完,然后不再跟随顾渊的脚步,只站在原地,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张宣抚是个能臣,可毕竟没打过大战,见到女真大军无边无野,心里慌张是正常的,咱们不要自乱阵脚就好。”顾渊听了,一开始却摇摇头,想要矢口否认,可犹豫片刻,却又缓缓低下头去,承认道:“是……”
他说着,抬眼望向北面延安府的方向,苦笑:“这样些阴狠的手段,让你……失望了么?”
赵璎珞则无谓地摇了摇头:“失望倒是谈不上吧,毕竟在宫中,我见到过更狠毒的算计。只是觉得……曾经那样热血飞扬的人物,也终难免堕入这些权谋局、帝王术,再没有曾经恣意——如此所为,你是不是也让自己觉得由衷的失望和痛恨?”
而她的对面,那位大宋枢相想了很久,方才轻叹了一声,说了一句让她难以理解的话:
“我确是在畏惧——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对我如此,对这支御营,亦是如此!”
午时暖阳下的风吹起沙砾,打在他的脸上,让这位大宋靖北王的思绪反倒是豁然开朗。他这一次,显得举棋不定,难得迷失于局中——固然是不齿于自己的手段,可更深的却是在畏惧犹疑,自己是否正在亲手塑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
赵璎珞看着他,眼中只有不解,可顾渊却也不可能向他解释明白了。
他苦笑两声,几乎是自顾自地说道:“民族、国家、军队、财阀——这些支撑我上位的东西,原本不应该这样早便来到如今这个时代。我借着山河破碎、金瓯残缺,借着这个时代那些年轻读书人心中屈辱与苦闷,提前打开了它们的牢笼!却并没有想过,这片残破天下、这个还未完全从战争血海中挣扎而出的民族,究竟能否正确地理解并且接纳它们?
也许还能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茁壮生长的样子——可五十年后呢?百年之后呢?
当最初这一代怀揣着理想主义与救国热情的人们凋零殆尽,这些被我亲手释放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成为一杯鸩酒,毁灭掉这个国家?
而我更担心的,是这样一支军队,是否会渐渐失去自己的思考,重新沦为旧时代的藩镇……甚至更进一步,与某些财阀世家相结合,最终生出一只军国化的野兽……”
他的自说自话,被一阵山呼海啸打断。他们周围,行进中的宋军甲士见到这二人站在一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高呼——万岁之声响彻这片原野,肆无忌惮,而顾渊亦是微微颔首回应。
史书斑驳,在历史的无数次轮替中他见证了国家与民族一次又一次群体性的疯狂与迷失。
所以他尝试着建立超越这个时代理解的参政制度;
他一力支持着李纲与赵鼎某种意义上的独立在他这一体系之外;
甚至还顶着虞允文与韩世忠的反对,留下殿前司有限的军权……
这些都是希望能保有那么一支制衡的力量,让这个国家在历经这场战争之后重回到理性与繁荣的正常文明轨道中去。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赵璎珞看向顾渊,她的目光依然是清澈的,“但我知道,天下须平,女真必灭!”
红色旌旗如火如血,在二人周遭流转——他们目光相交,只觉得彼此眼中当年的天真、当年的不羁与当年的无畏都被这漫长的五年改变,取而代之,是心坚如铁。
“是啊……女真未灭,天下未平……”
顾渊苦笑间也开始疑惑,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明明应藏在心底的举棋不定,却在她面前却竟然和盘托出。那些担忧,超越这个时代的理解,也不可能在这位帝姬面前得到答案。也许,他只是觉得在这个时代独行太久,而无人倾诉吧。
“殿前司诸军不是已经开拔?”顾渊想了想,低下头轻轻笑着,不动声色地改换了话题,“我以为璎珞你会领着大军一道出发。”
赵璎珞自然也知他意思,没有多言:“当然是怕……某位王爷嫉恨在心。”
秋风拂过,将她的长发吹散开来,映着身后流转的火红旌涛,倒让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时间看得呆了。
“我如何是那般小心眼的人?”
“是,靖北王的心很大,大到只有这天下才能装满……”赵璎珞说话间已将自己散落的长发扎好,“——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东西,我自是难以理解,也只能信你敬你,与你一道,哪怕战至修罗地狱!”
她说到这,主动打住了自己的话头,抬眼看向顾渊,少见地行了一个军中礼节:
“顾渊,胜利再会!”
“胜利再会!”顾渊亦没有多言,目送着她翻身上马。
可她骑在那匹枣红色的战马上,还未踏出两步,却又兜转马头回来,朝着顾渊朗声说道:“——其实,我最开始只以为是我年轻、无知……不懂顾渊你的宏图大业。可当我把你的那些话、你描述的那些东西转述给李相公、赵相公这样的人,还有宗相……还有虞允文,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
——他们皆说,顾渊绝非凡人,便是当世大儒,也不过是摸索着、在前人的地基上盖出新的高楼广厦,终其一生不过得之一二。可你却不一样,你提出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存在于世,它非儒、非释、非道亦非纵横术……”
赵璎珞说到这里,终是横下一条心,戳破了她心底最后的那点疑团:“顾渊,为何你可以接受汪相公的投诚,却决计不能接受秦桧?便是他想投靠与你,你也从来没有给他机会?
你是一个温和的人,你手握着刀剑,却极为慎重地使用刀剑;对于朝堂之敌,你从来是以怀柔手段将他们揽在麾下;便是有些政争,哪次不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那些清流党人,最重的刑罚不过是流放了事,甚至秦桧一家,你也只是下狱暂押,并没有给他们斩尽杀绝……
这样的你,怎么会从听到秦桧这个名字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处心积虑地布局要对抗他,就好像你事先便知道他会是你的政敌!
——就好像,你早已知道他与金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好像,你事前预见到九哥一定会认下你的矫诏!苗、刘一定会在临安发起那场兵变一样!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冥冥之中,在每一个转折的关口,都有你布下的棋子!我原本以为,那不过是你心思深沉,可如今细细想来,却只觉……只觉……”
“只觉什么?”顾渊压低了声音,含混问道。
这一次赵璎珞则是毫不犹豫:“——只觉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做过一场先知先觉的噩梦?在梦里走过国破家亡的那一遭,所以才想要改变这遭烂的世界!
——又或者,你干脆便是从百年千年后而来,来到这个历经苦难的时空,要拯救我们,拯救这片天下!”
她说罢,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渊,可后者先是错愕,进而笑了起来,而且笑声越来越大。
——他昂首,收住笑,声音里总算难得带上了点轻松的意味:“那就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璎珞若是想听,待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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