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玹是武将,常年在外,并不多讲究,直接用手抹了抹嘴,“元节兄,方才说了喜事,你却还有一件忧事。”
“忧事?”胡概问道,“何事?伯鸾兄尽管说来。”
“听闻太子要你去做安乐知州?”郭玹问道。
胡概闻言一滞,看着郭玹,心说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这件事他原本今日是不想说的,因为有一层关系让他顾虑,郭玹的堂妹正是朱高煦的王妃,汉王就是他的堂妹夫,可是自家人。
现在太子要胡概现在去做那乐安知州,但因为这层关系,两人私聊,这话从郭玹嘴里问出来,可就让人有些难以揣测了。
“原来伯鸾兄都知道了,是有这么回事。”胡概回道。
郭玹似乎也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笑道,“元节兄莫要担心,汉王是朝廷隐忧,这一点我知道,我是有一个堂妹是汉王妃,此事说来话长,一家归一家,却好似仇家,我大伯郭镇是我爷爷郭英的长子,但是他早在建文伪帝的时候,便已经战死沙场,我爹郭铭便成了我爷爷唯一一个儿子,但我大伯郭镇却还留下一个儿子郭珍,永乐朝我爷爷过世之后,因为我们郭家曾协助过建文伪帝,所以承袭之事太宗皇帝一直不言,我们郭家也不敢上问,昨年大行皇帝上位之后,此事重提,他做主将武定侯爵位由我父亲承袭,因为这件事,我大伯郭镇一脉的后人一直耿耿于怀,可因这是大行皇帝钦定,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而汉王妃正是我大伯郭镇的女儿,郭珍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胡概明白过来,心说这关系真是有够乱的,对于郭家来说,这应该也算是另一种“叔侄相杀”吧。
而至于朱高炽之所以将武定侯的爵位给了郭铭这个郭英的二儿子,而没有给郭珍这个郭英的长孙,郭玹虽然没有说,但胡概却已经猜到了,那是因为朱高炽最宠爱的贵妃正好姓郭,是郭铭的女儿,也就是郭玹的亲姐姐。
有了这枕边风,朱高炽自然是向着老丈人,直接就让郭铭承袭了爵位。
郭玹笑道,“元节兄,首辅大人要你去做乐安知州,这个差事可没有那么简单,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
胡概奇怪,“首辅杨大人举荐我,只是让我去看着汉王,并没有其他要求,连他也说是个简单差事呀?”
郭玹道,“他若说困难,哪有这般好说服你去呀,元节兄,你被骗了!”
“啪啪!”他说完拍了两掌,“你进来吧!”
胡概疑惑,侧头看去,只见一个花甲老者人走了进来,恭敬站在一旁。
他盯着来人细看,确信不认识,“伯鸾兄,这位是......”
“呵呵......元节兄,他叫冯善,是你将去乐安州的前任知州。”郭玹道。
“哦?”胡概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在赴任前,先行了解乐安州的情况。
“多谢伯鸾兄!”这可真的是一片好意,胡概急忙致谢,起身来到冯善身前,恭敬道,“冯大人,今日胡某正好向您讨教。”
冯善闻言惶恐不已,急忙道,“胡大人,可......可不敢言讨教,下官承受不起。”
胡概心中奇怪,这冯善自打进来,言语举止就极为小心恭敬,按说能被太宗皇帝派去乐安州任知州,怎么说也是有能之人,日后升迁必有其位,怎么见了一个尚未有职位的自己和仅仅一个卫所指挥使的郭玹如此这般?
“冯大人,元节兄说的不错,今日我们就是讨教。”郭玹在旁道。
“是,是。”冯善这才坐下。
胡概给他斟上一杯茶,问道,“不知冯大人现下在何处任职?”
冯善闻言眼神闪烁,神色肉眼可见变得落寞,轻轻叹了口气,“让胡大人见笑了,下官......下官现下任太医院惠民药局副使。”
太医院供职的官员品阶本就不高,领头的院使也就个正五品,这个惠民药局其实就是太医院奉朝廷旨意在民间设立的医疗机构,主要就是给军民看病抓药,根本就算不上个衙门。
在这惠民药局任职,连品阶都没有,根本就不入流,这冯善仅仅是个副使,就算药局里有点油水,他也捞不到多少,胡概和郭玹叫他一声“大人”就已经算是抬举了。
“哦。”胡概明白过来,没有再多追问,转而直奔主题,“冯大人,乐安州的情况还请于我说上一说。”
“下官......下官不敢言请。”冯善诚惶诚恐,缓了缓才道,“两位大人,乐安州原名棣州,归济南府,永乐元年为避太宗名讳改为乐安州,下辖阳信、海丰、乐陵、商河四县。永乐十五年,汉王被太宗皇帝强制就番乐安州,永乐二十二年,大行皇上即位之后,便召我赴任乐安知州,目的......目的......”
他说到这里,看着胡概,“目的自然和大人当是一般。”
胡概惊讶,“原来冯大人也是大行皇帝即位之初便去赴任的。”
他嘴上说的是如此之话,心里想的却是皇后娘娘在坤宁宫的话,原来朱高炽也是不放心他这个弟弟,一上任就派自己亲信去看着。
郭玹接话,“元节兄,大行皇上派冯大人赴任也是无奈之举,他的前任知州元有才收受了汉王十万两银子,此事被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上知晓,引起警觉,但却不好动手,直到登基之后,才立刻问罪元有才,砍了他的脑袋,冯大人这才负皇命赴任。”
“原来如此。”胡概明白过来。
冯善点头,“是的大人,下官赴皇命赴任乐安知州前,也未曾觉得此事有何难处,心想只要忠于皇上,不与汉王合流,时时上奏汉王动向即可,却未想到艰难远非所想。”
他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有痛苦,还有无奈,甚至还有委屈,拿起桌上的茶杯,像饮酒一般一饮而尽,“胡大人,安乐州可谓大明朝的一处法外之地,汉王在那里就番五年,将之几乎经营成了他的地盘,下官刚到乐安,汉王便在城门外相迎,在王府相谈,言语间满是威胁,下官自是不吃他这一套,可当真正入了州衙,才发现上到同知判官,下到三班衙役,全都是他的人,下官......下官是寸步难行呀。”
想起当时的艰难,冯善忍不住流下泪来,“州衙的大小事务无法推进,百姓多有怨言,汉王趁机上奏皇上言我不堪其用,我上书解释,却引来皇上训斥。重重打压之下,我在乐安州是举步维艰,最终在洪熙元年正月,正值新年,汉王鼓动百姓聚集在州衙之外,要我离开安乐州,州衙所属官员一同上奏弹劾,皇上无奈之下,便命我回京,赋闲在家,自此彻底失去信任,再无再进可能。”
说到这里,他早已是鼻涕眼泪一大把,感激地看向郭玹,“幸亏武定侯知我难处,有心帮我解难,这才讨了个太医院惠民药局副使的差事,一家老小有了活路。”
这里说的武定侯,自然就是郭玹病重的父亲郭铭,这也是郭玹能请他来此的原因,毕竟是欠着大人情。
“这乐安知州居然如此难做!”胡概听完一脸震惊,他还真不知道小小的乐安州还有这般隐情,自己果然是被杨士奇三言两语给忽悠了。
郭玹担忧地看着胡概,“元节兄,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呀!”
胡概沉默,想起两日前坤宁宫里的对话,现在与冯善的遭遇两相印证,他心中突然明了起来。
抬头看着满是委屈,俯首哽咽的冯善,心说安乐知州干成这个样子,其实也怪不得其他人,要怪只能怪他冯善自己。
其实从一开始冯善就错了,他去往乐安州任知州,此行是没有靠山的,皇上并不是他的靠山,一切都得靠自己。
汉王在乐安州做大,几乎成了山大王,朝廷自然知道,朱高炽自然也知道,之所以不动他那是因为有不动他的理由,与留下不可“叔侄相杀”的原因是一样的,不然早就将之铲除了,何必要派你冯善去?
你去了处处艰难,自己搞不定找皇上求援,当朱高炽看到你的奏疏的时候已然大失所望,心里就已经觉得你不堪重用,哪里还会帮你?
只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这份差事难做也的确是真的。
胡概道,“伯鸾兄,这是太子之命,也就是皇上之命,我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说的也是。”郭玹皱眉,这的确是没办法的事情,再难也要硬着头皮赴任。
胡概想了想,又问冯善,“冯大人,汉王身边谁人最应小心,州衙之内可有可用之人?”
既然知道了难做,那就当知彼知己,方好应对。
冯善道,“汉王身边有一师爷,名唤毒思淼,此人诡计多端,汉王遇事总要找他商量,几乎是言听计从,只是此人极少在外面之前露面,是以......是以下官对他也所知不多。”
“毒思淼?”胡概闻言,心说这人光听名字就觉得很难对付。
只听冯善又道,“至于州衙可用之人,大人,自汉王就番乐安州之后,王府已然没有了多少护卫,但乐安州却留有一卫守城,只是那指挥使翟化与汉王多有往来,且纵容手下,军纪不严,多有扰民,百姓怨声载道,下官便上奏皇上将其迁至乐安城外,乐安城守卫便暂由州衙衙役负责,下官专门挑选了一佥充做了壮班班头,名唤猛如虎,此人可用!”
佥充,是明代州府挑选差役的一种选拔手段,要求就是清白无过,年龄不能太大,要有一些特长,最好能识字会算。
至于三班,是指州县衙役一般分成三班、即皂班、快班、壮班、皂班就是内勤打杂的,快班就是捕快,壮班就是平时城墙城门还有衙门口站岗的,猛如虎就是壮班班头。
“猛如虎?这名字好生威猛。”胡概奇怪,“毒思淼的毒姓虽少倒也听过,如何还有姓猛的?”
冯善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猛如虎乃是胡人,祖上猛黑思,曾投降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还做过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只是其后人不得志,逐渐沦为了平头百姓,不过这猛如虎也确实是人如其名,生的虎背熊腰,身手极好,而且为人正直,绝不是趋炎附势之人。”
胡概明白过来,这猛如虎与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的背景差不多,只是没有人家好命罢了。
胡概又询问两句,便没有再多言,郭玹见状对冯善道,“冯大人,今日邀你来之事已了,我们没有什么还要请教的了。”
冯善闻言明白过来,慌忙起身,“两位大人,下官告辞。”
胡概起身还礼,郭玹却是坐着。
“元节兄,方才冯善的话你也都听了,此去乐安州,可谓是重重艰难,你打算如何应对?”郭玹问道。
胡概道,“对于汉王,朝廷有所顾忌,的确是难以处置,太子派我此去,只有目标,却未有手段,应当如何做,我这两日也正在想,也许只能是见招拆招,不过伯鸾兄今日让冯善前来,的确是让我对乐安州了解了不少。”
“这算不得什么。”郭玹摆摆手,“元节兄去了乐安州,若是遇到难事,可书信知会于我,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兄弟自然在所不辞。”/apk/
说完自己都是一愣,自嘲一笑,“我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汉王的事朝廷都没有办法,我知晓了又能如何。”
胡概笑道,“纵然如此,依旧谢伯鸾兄挂怀。你我兄弟,书通挂念自然是应该,但乐安州的事绝不敢劳烦伯鸾兄。”
郭玹又问,“元节兄,自你离开广西,已两年有余,这次就任乐安知州怕是时间短不了,要不要将夫人儿子接来?”
胡概想了想道,“这件事我还真得感谢你。”
“感谢我?”郭玹疑惑不解。
胡概笑道,“原本我是准备接去乐安,甚至家书已经写好,不过方才听那冯善之言,我决定此去乐安还是一人前往。”
郭玹一想也是,乐安不是善地,有妻儿在旁,可能会平添许多麻烦,“元节兄考虑的是。”
两人又闲聊一会,一同出了酒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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